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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王振伍接著稱讚似的說:「這自然有她的歷史做根據的。她父親是一個雇農——」

  劉希堅驚訝地插口問:

  「你怎麼知道?」

  「她自己告訴我的。她說她九歲時候就替人家看過兩條牛,她十四歲還在田上幫她父親播種。你只看她的樣子就會相信了……」

  「是的,」希堅用堅決的聲調說:「我相信。我早就看出她不是出身於資產階級——」

  「連小資產階級也不是呢,」王振伍趕快地補充說。

  「她怎樣跑到北京來的呢?」希堅探求的問:「為什麼她離開她的環境?」

  「我不大清楚。她沒有對我說。她只說她的父親被窮苦所迫而變成一個暴戾的酒鬼,要賣她……我想她跑出來就是這個緣故。」

  劉希堅沉思著。

  王振伍接著問:

  「她沒有對你說過麼?」

  「沒有,」劉希堅簡單的回答。

  「怎麼會沒有呢?」

  「不知道,她從沒有說到她以前的生活。」

  「大約是這樣的,」王振伍想了一想便分析的說:「她把我看做一個朋友,而把你看做……唉,我們所處的地位正相反!」

  劉希堅被這位忠實朋友的自白而笑起來了。他想著這位朋友在工作上是前進的,在戀愛上便常常被人擠到落伍者的地位。

  「你可以努力進行,」他笑著說。

  「完全沒有用。」王振伍尊重的回答:「你知道,我在這方面是不行的。我努力也不行。我已經失敗過好幾次了。對於張鐵英,我認為是最後的一次,以後我不想再講戀愛了。」

  「你們怎麼樣呢?」劉希堅完全關心他朋友的問。

  「沒有什麼,」他低沉著聲音說:「我不會使女性喜歡,這就包括一切了。不過我對於張鐵英並不這樣想,因為我認為在我和她的出身階級的立場上,我們是應該結合的。你知道,我也是從……」他把話停住了。過了一會又接下說:「我常常回想我以前當學徒的生活……」

  劉希堅不作聲,只望一下他朋友的臉,在心裡充滿著對於這朋友的歷史的同情。

  彼此都沉默著。

  這時的天色已經灰黯起來了;暮靄掩住了城牆上的樓閣;孤雁開始在迷茫的天野裡作哀鳴的盤旋;晚風躲在黑暗裡而停止在樹梢上;路上的行人和車馬都忙碌地幌動於淡薄的燈光裡……

  王振伍忽然用慎重的低音說:

  「上海內外棉織會社的罷工風潮,我對於這風潮的擴大,認為革命快走到爆發的時期。你呢?」

  劉希堅向他點著頭。「到公寓裡再談,」他說。

  他們便加快了腳步;十分鐘之後,就走進三星公寓的大門。

  § 七

  劉希堅照著他的習慣,在飯後吸著香煙,靠在籐椅上,如同他幹過疲勞的工作而休息的樣子,現著一種愜意的沉思,吐著煙絲。

  他的朋友,卻因為吃飽了肚子,精神反十分興旺起來。人家說「王振伍是一架印字機」,那意思,有一半就是說他不知道疲倦,因為他的身體象鐵一般的堅實,同時也象鐵一般的不會得病。他是健壯而且耐苦的。這時他仍然把他堅實的身體坐在四方的凳子上——一張北京城公寓的特色之一的凳子上,而且筆直地坐著,喝著那帶點油質的公寓裡的白開水。

  「你好象很疲倦了,」他望著劉希堅說:「你白天做了很多的工作麼?」

  「慚愧呀!」劉希堅心裡想:「什麼都沒有做。」但他不願意說他有許多時間都消耗在中央公園裡,便笑著回答他:「這是我的習慣,也許是小布爾喬亞的習慣呢……我並不喜歡的。」

  「不能改?」

  「我還沒有試驗過。也許是這習慣太小了,值不得費許多心思去想改革的。」

  王振伍卻搖了頭。

  「你沒有想到吧了,」他反對的說:「雖然小……可是和『意識』是有密切關係的。」

  劉希堅不想和他辯駁,只沉思地吐著煙絲,煙絲成圈地嫋上去,宛如是一種閒暇的消遣。

  「你倒學會吸煙——不,是吹煙的技術,」王振伍看著飄浮的煙圈,一面笑著說。

  「幾乎是十年的練習,」劉希堅也笑著回答。「你呢?」接著問:「你為什麼不吸煙?」

  「一定要吸煙麼?……我一吸煙就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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