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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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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發呆似的看住她的臉——用這樣眼光去看她已經有一年多了,是當初就被她發覺的,並且也從她那裡得到和這眼光同樣的感覺,這成為他們倆還不曾解決的秘密。這時他忽然把眼光收轉來,急促的回答: 「你怎麼知道呢?」 「許多人都在說,」她突然為了她所信仰的主義而現出一點冷淡的神色。「說你把所有安那其的書籍都扯去當草紙用……」 他不禁的笑了。 「他們完全造謠,」他隨著尊重的解釋說:「無論怎樣,我不會幹這種無意識的事情。」 「不過你心中只有兩個偶像,」她堅執著說:「馬克思和列寧……你現在是很輕視,而且很攻擊安那其主義了。」接著她又說一句,「你只有馬克思和列寧!」於是有點憤然的樣子。 他覺得這一點有和她辯駁的必要,便開始說: 「一個人為他自己的思想而處於鬥爭的地位上是正當的。你不承認麼?除非是懦怯者,有人能夠在敵人面前不作一聲,或者低頭麼?並且,忠實他自己的信仰,擁護他自己的信仰,這完全沒有受人指謫的理由……」他還想再說下去,忽然覺得他所愛的人的臉色已經變樣了,變得有點嚴重了,便立刻把要說出來的話壓住。但他卻仍然聽到一種近乎急躁的聲音: 「那你為什麼從前又加入安那其?」 「從前我以為安那其主義可以把我們的社會弄好了,」他差不多用一種音樂上的低音來說,他只想把這爭論結束了。 但是那對方的人卻向他做出一種特別的表情,仿佛是在鄙夷他的答話,並且逼迫似的說: 「一個人的信仰能夠常常動搖的麼?」 他覺得這句話是把他完全誤解了,而且還不止誤解了他的思想,於是他看了她一眼,便不得已的解釋說: 「白華,我覺得你這樣的說話,是不應該的。我自信我是很忠實於真理的人。因此我並不容易動搖。但是,正因為這樣,對於安那其主義,我才從熱烈中得到失望,覺得那只是一些很好的理想,不是一條走得通的路。這是有事實可以證明的。更不必說中國的無政府黨是怎樣的淺薄和糊塗——而這些人是由新村制度而想入非非的,他們甚至於還把抱朴子和陶潛都認為是中國安那其的先覺。」他重新謹慎的望著她——「你自然不是那樣的人。因為你對於克魯泡特金的學說是很瞭解的,但是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還沒有覺得,我們現實社會的轉變決不是靠幻想的,那烏托邦的樂園也許有實現的可能,然而假使真的實現,也必須經過純粹的社會主義革命。所以,我不能不……」最後他望著她的眼睛,幾乎是盼望著同情的樣子。 她不滿意他的解釋,她仍然堅持著她的論調: 「這只是安那其主義比其他主義更高超的緣故。」她非常信仰的說,聲音也同她的態度一樣,表示著不願被人屈服的剛強。 他不得不又繼續著回答: 「那也許是的,」他的聲調卻越變謙和了。「不過今天的問題只有共產主義和共產黨的組織形式才有用,因為它是根據客觀具體的情況,來決定革命路線的。如果不能立刻救社會的垂危的病,那就無論什麼高超的學說都等於空文,因為我們只能把某種思想去改造社會,不能等待著社會來印證某種思想——」 這時有一種意外的聲音忽然在他們之中響起來了,他們都立刻把眼光轉過一邊去,射在珊君的身上。接著他們又聽著: 「怎麼,你們一見面便抬杠?你們把我都忘了。」 白華這才重新笑起來,恢復了她的常態,在她的臉上雖然有點發燒,又浮泛著快樂的表情,眼睛裡又隱著許多笑意…… 「真對不住你,」劉希堅也微笑地向她抱歉了。「你覺得我們的爭論太無趣味吧。」 她還沒有回答,白華卻搶著向她問: 「安那其主義不是最高超的學說麼?珊君,你說呢?」顯然她還保存著許多好勝的心理。 「我說不出來,」珊君俏聲的回答:「因為我沒有看過關於它的書,」接著她又補充說: 「我別的社會主義的書也沒有看。」 「你看不看?」白華心急的,又極其熱心的宣傳說:「我這裡有巴枯甯和克魯泡特金的書……其實,你頂好看一看……你看麼?」好象她立刻就要把那些書推到她身上去。 劉希堅卻暗暗的想:「她是只想做詩的!」 果然她拒絕了,卻找出一個很委婉的理由來說: 「我是要看的,我一有工夫看便來拿。」 「忙些什麼呢?」白華剛剛要這樣說,忽然想到這位女同學的佳期,便改口了: 「我想你現在是很忙的。至少,」特別示意的望了她一下,「你現在是沒有心情看書的。」接著幾乎開玩笑了,「你現在是只有著『兩性的幸福生活』呀……」並且故意把最後的一句說得大聲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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