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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史的史料


  上文說哲學史有三個目的:一是明變,二是求因,三是評判。

  但是哲學史先須做了一番根本工夫,方才可望達到這三個目的。這個根本工夫,叫做述學。述學是用正確的手段,科學的方法,精密的心思,從所有的史料裡面,求出各位哲學家的一生行事、思想淵源沿革和學說的真面目。為什麼說「學說的真面目」呢?因為古人讀書編書最不細心,往往把不相干的人的學說併入某人的學說(例如《韓非子》的第一篇是張儀說秦王的書。又如《墨子·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諸篇,決不是墨翟的書);或把假書作為真書(如《管子》《關尹子》《晏子春秋》之類);或把後人加入的篇章,作為原有的篇章(此弊諸子書皆不能免。試舉《莊子》為例,莊子書中偽篇最多。世人竟有認《說劍》《漁父》諸篇為真者。其他諸篇,更無論矣);或不懂得古人的學說,遂致埋沒了(如《墨子·經上》諸篇);或把古書解錯了,遂失原意(如漢人用分野、爻辰、卦氣說《易經》,宋人用太極圖、先天卦位圖說《易經》。又如漢人附會《春秋》來說災異,宋人顛倒《大學》任意補增,皆是其例);或各用己意解古書,鬧得後來眾說紛紛,糊塗混亂(如《大學》中「格物」兩字,解者多至七十餘家。又如老莊之書,說者紛紛,無兩家相同者)。有此種種障礙,遂把各家學說的真面目大半失掉了。至於哲學家的一生行事和所居的時代,古人也最不留意。老子可見楊朱;莊周可見魯哀公;管子能說毛嬙、西施;墨子能見吳起之死和中山之滅;商鞅能知長平之戰;韓非能說荊、齊、燕、魏之亡。此類笑柄,不可勝數。《史記》說老子活了一百六十多歲,或言二百餘歲,又說孔子死後一百二十九年,老子還不曾死。那種神話,更不足論了。哲學家的時代,既不分明,如何能知道他們思想的傳授沿革?最荒謬的是漢朝的劉歆、班固說諸子的學說都出於王官;又說「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漢書·藝文志》。看胡適「諸子不出於王官論」,《太平洋》雜誌第一卷第七號)。諸子既都出於王官與六經,還有什麼別的淵源傳授可說?

  以上所說,可見「述學」之難。

  述學的所以難,正為史料或不完備,或不可靠。哲學史的史料,大概可分為兩種:一為原料,一為副料。今分說於下:

  (一)原料

  哲學史的原料,即是各哲學家的著作。近世哲學史對於這一層,大概沒有什麼大困難。因為近世哲學發生在印書術通行以後,重要的哲學家的著作,都有刻版流傳;偶有散失埋沒的書,終究不多。但近世哲學史的史料,也不能完全沒有疑竇。如謝良佐的《上蔡語錄》裡,是否有江民表的書?如朱熹的《家禮》是否可信為他自己的主張?這都是可疑的問題。又宋儒以來,各家都有語錄,都是門弟子筆記的。這些語錄,是否無誤記誤解之處,也是一個疑問。但是大致看來,近世哲學史料還不至有大困難。到了中世哲學史,便有大困難了。漢代的書,如賈誼的《新書》,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都有後人增加的痕跡。又如王充的《論衡》,是漢代一部奇書,但其中如《亂龍篇》極力為董仲舒作土龍求雨一事辯護,與全書的宗旨恰相反。篇末又有「論衡終之,故曰亂龍。亂者,終也」的話,全無道理。明是後人假造的。此外重複的話極多。偽造的書定不止這一篇。又如仲長統的《昌言》,乃是中國政治哲學史上有數的書,如今已失,僅存三篇魏晉人的書,散失更多。《三國志》《晉書》《世說新語》所稱各書,今所存的,不過幾部書。如《世說新語》說魏晉注《莊子》的有幾十家,今但有郭象注完全存在。《晉書》說魯勝有《墨辯注》,今看其序,可見那註定極有價值,可惜現在不傳了。後人所編的漢魏六朝人的集子,大抵多系東抄西摘而成的,那原本的集子大半都散失了。故中古哲學史料最不完全。我們不能完全恢復魏晉人的哲學著作,是中國哲學史最不幸的事。到了古代哲學史,這個史料問題更困難了。表面上看來,古代哲學史的重要材料,如孔、老、墨、莊、孟、荀、韓非的書,都還存在。仔細研究起來,這些書差不多沒有一部是完全可靠的。大概《老子》裡假的最少。《孟子》或是全真,或是全假(宋人疑《孟子》者甚多)。依我看來,大約是真的。稱「子曰」或「孔子曰」的書極多,但是真可靠的實在不多。《墨子》《荀子》兩部書裡,很多後人雜湊偽造的文字,《莊子》一書,大概十分之八九是假造的。《韓非子》也只有十分之一二可靠。此外如《管子》《列子》《晏子春秋》諸書,是後人雜湊成的。《關尹子》《鶡冠子》《商君書》,是後人偽造的。《鄧析子》也是假書。《尹文子》似乎是真書,但不無後人加入的材料。《公孫龍子》有真有假,又多錯誤。這是我們所有的原料。更想到《莊子·天下篇》和《荀子·非十二子篇》《天論篇》《解蔽篇》所舉它器、魏牟、陳仲(即孟子之陳仲子)、宋鈃(即孟子之宋牼)、彭蒙、田駢、慎到(今所傳《慎子》五篇是佚文)、惠施、申不害和王充《論衡》所舉的世碩、漆雕開、宓子賤、公孫尼子,都沒有著作遺傳下來。更想到孔門一脈的儒家,所著書籍,何止大小戴《禮記》裡所采的幾篇?如此一想,可知中國古代哲學的史料於今所存不過十分之一二。其餘的十分之八九,都不曾保存下來。古人稱「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於今惠施的學說,只剩得一百多個字。若依此比例,恐怕現存的古代史料,還沒有十分之一二呢!原著的書既散失了這許多,於今又無發見古書的希望,於是有一班學者,把古書所記各人的殘章斷句,一一搜集成書。如汪繼培或孫星衍的《屍子》,如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這種書可名為「史料鉤沉」,在哲學史上也極為重要。如惠施的五車書都失掉了,幸虧有《莊子·天下篇》所記的十事,還可以考見他的學說的性質。又如告子與宋鈃的書,都不傳了,今幸虧有《孟子》的《告子篇》和《荀子》的《正論篇》,還可以考見他們的學說的大概。又如各代歷史的列傳裡,也往往保存了許多中古和近世的學說。例如《後漢書》和《仲長統傳》保存了三篇《昌言》;《梁書》的《範縝傳》保存了他的《神滅論》。這都是哲學史的原料的一部分。

  (二)副料

  原料之外,還有一些副料,也極重要。

  凡古人所作關於哲學家的傳記、軼事、評論、學案、書目都是哲學史的副料。例如《禮記》中的《檀弓》,《論語》中的十八、十九兩篇,《莊子》中的《天下篇》,《荀子》中的《正論篇》《呂氏春秋》,《韓非子》的《顯學篇》,《史記》中各哲學家的列傳,皆屬￿此類。近世文集裡有許多傳狀序跋,也往往可供參考。至於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及黃宗羲、黃百家、全祖望的《宋元學案》,更為重要的哲學史副料。若古代中世的哲學都有這一類的學案,我們今日編哲學史便不至如此困難了。副料的重要,約有三端:第一,各哲學家的年代、家世、事蹟,未必在各家著作之中,往往須靠這種副料,方才可以考見。第二,各家哲學的學派系統、傳授源流,幾乎全靠這種副料作根據。例如《莊子·天下篇》與《韓非子·顯學篇》論墨家派別,為他書所無。《天下篇》說墨家的後人,「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可考證後世俗儒所分別的「名家」,原不過是墨家的一派。不但「名家出於禮官之說」不能成立,還可證明古代本無所謂「名家」(說詳見本書第八篇)。第三,有許多學派的原著已失,全靠這種副料裡面,論及這種散佚的學派,借此可以考見他們的學說大旨。如《莊子·天下篇》所論宋鈃、彭蒙、田駢、慎到、惠施、公孫龍、桓團及其他辯者的學說;如《荀子·正論篇》所稱宋鈃的學說,都是此例。上節所說的「史料鉤沉」,也都全靠這些副料裡所引的各家學說。

  以上論哲學史料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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