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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傳》序(3)


  三 《海上奇書》

  去年十月底,我同高夢旦先生、鄭振鐸先生去游南京。振鐸天天去逛舊書攤,尋得了不少舊版的小說。有一天,他跑回旅館,高興的很,說:「我找到一部寶貝了!」我們看時,原來他買得了一部《海上奇書》。這部《海上奇書》是一種有定期的「繡像小說」,他的第一期的封面上印著:

  光緒壬辰二月朔日,每本定價一角。申報館代售。

  第一期 《海上奇書》三種合編目錄:

  《太仙漫稿》〇 《陶伷妖夢記》自一圖至八圖,此稿未完。

  《海上花列傳》〇第一回 趙樸齋鹹瓜街訪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第二回 小夥子裝煙空一笑

  清倌(人)吃酒枉相譏

  《臥遊集》〇霽園主人《海市》林嗣環《口技》

  《海上奇書》共出了十四期,《海上花列傳》出到第二十八回。先是每月初一、十五,各出一期的;到第十期以後,改為每月初一日出一期,直到壬辰(一八九二)十月朔日以後才停刊。

  這三種書之中,《臥遊集》專收集前人紀遠方風物的小品文字,我們可以不談。《太仙漫稿》是作者用古文做的短篇小說,其中很多狂怪的見解,可以表現作者的文學天才的一方面,所以我們把他們重抄付印,附在這部《海上花》的後面,作一個附錄。《海上花列傳》二十八回即是此書的最初版本,甚可寶貴。每回有兩幅圖,技術不很好,卻也可以考見當時的服飾風尚。文字上也有可以校正現行各本的地方,江原放君已細細校過了。最可注意的是作者自己的濃圈;凡一回中的精彩地方,作者自己都用濃圈標出。這些符號至少可以使我們明瞭作者自己最得意或最用氣力的字句。我們因此可以領會作者的文學欣賞力。

  但最可寶貴的是《海上奇書》保存的《海上花列傳·例言》。每一期的封面後幅上,印有一條例言。這些例言,我們已抄出印在這書的前面了。其中很多可以注意的。如云:

  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連起十餘波,忽東忽西,忽南忽北;隨手敘來,並無一事完全,卻並無一絲掛漏;閱之覺其背面無文字處尚有許多文字,雖未明明敘出,而可以意會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來,使閱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緣故,急欲觀後文,而後文又舍而敘他事矣;及他事敘畢,再敘明其緣故,而其緣故仍未盡明;直至全體盡露,乃知前文所敘並無半個閑字:此藏閃之法也。

  這是作者自寫他的技術。作者自己說全書筆法是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的。「脫化」兩個字用的好,因為《海上花》的結構實在遠勝於《儒林外史》,可以說是脫化,而不可說是模仿。《儒林外史》是一段一段的記載,沒有一個鳥瞰的佈局,所以前半說的是一班人,後半說的是另一班人,——並且我們可以說,《儒林外史》每一個大段落都可以截作一個短篇故事,自成一個片段,與前文後文沒有必然的關係。所以《儒林外史》裡並沒有什麼「穿插」與「藏閃」的筆法。《海上花》便不同了。作者大概先有一個全域在腦中,所以能從容佈置,把幾個小故事都折疊在一塊,東穿一段,西插一段,或藏或露,指揮自如。所以我們可以說,在結構的方面,《海上花》遠勝於《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只是一串短篇故事,沒有什麼組織;《海上花》也只是一串短篇故事,卻有一個綜合的組織。

  然而許多不相干的故事——甲客與乙妓,丙客與丁妓,戊客與己妓……的故事——究竟不能有真正的自然的組織。怎麼辦呢?只有用作者所謂「穿插,藏閃」之法了。這部書叫做《海上花列傳》,命名之中就表示這書是一種「合傳」。這個體裁起於《史記》;但在《史記》裡,這個合傳體已有了優劣之分。如《滑稽列傳》每段之末用「其後若干年,某國有某少」一句作結合的關鍵,這是很不自然的牽合。如《魏其武安侯列傳》全靠事實本身的聯絡,時分時合,便自然成一篇合傳。這種地方應該給後人一種教訓:凡一個故事裡的人物,可以合傳;幾個不同的故事裡的人物不可以合傳。竇嬰、田蚡、灌夫可以合傳,但淳於髡、優孟、優旃只可以「彙編」在一塊,而不可以合傳。《儒林外史》只是一種「儒林故事的彙編」,而不能算作有自然連絡的合傳。《水滸傳》稍好一點,因為其中的主要人物彼此都有點關係;然而有幾個人——例如盧俊義——已是很勉強的了。《海上花》的人物各有各的故事,本身並沒有什麼關係,本不能合傳,故作者不能不煞費苦心,把許多故事打通、折疊在一塊,讓這幾個故事同時進行,同時發展。主腦的故事是趙朴齋兄妹的歷史,從趙樸齋跌交起,至趙二寶做夢止。其中插入羅子富與黃翠鳳的故事,王蓮生與張蕙貞、沈小紅的故事,陶玉甫與李漱芳、李浣芳的故事,朱淑人與周雙玉的故事,此外還有無數小故事。作者不願學《儒林外史》那樣先敘完一事,然後再敘第二事,所以他改用「穿插,藏閃」之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閱者「急欲觀後文,而後文又舍而敘他事矣」。其中牽線的人物,前半是洪善卿,後半是齊韻叟。這是一種文學技術上的試驗,要試試幾個不相干的故事裡的人物是否可以合傳。所謂「穿插,藏閃」的筆法,不過是實行這種試驗的一種方法。至於這個方法是否成功,這卻要讀者自己去評判。看慣了西洋那種格局單一的小說的人,也許要嫌這種「折疊式」的格局有點牽強,有點不自然。反過來說,看慣了《官場現形記》和《九尾龜》那一類毫無格局的小說的人,也許能賞識《海上花》是一部很有組織的書。至少我們對於作者這樣自覺地作文學技術上的試驗,是應該十分表敬意的。

  《例言》另一條說:

  合傳之體有三難。一日無雷同:一書百十人,其性情言語面目行為,此與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日無矛盾:一人而前後數見,前與後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日無掛漏:寫一人而無結局,掛漏也;敘一事而無收場,亦掛漏也。知是三者,而後可與言說部。

  這三難之中,第三項並不重要,可以不論。第一、第二兩項即是我們現在所謂「個性的描寫」。彼與此無雷同,是個性的區別;前與後無矛盾,是個人人格的一致。《海上花》的特別長處不在他的「穿插,藏閃」的筆法,而在於他的「無雷同,無矛盾」的描寫個性。作者自己也很注意這一點,所以第十一期上有《例言》一條說:

  第廿二回如黃翠鳳、張蕙貞、吳雪香諸人皆是第二次描寫,所載事實言語自應前後關照;至於性情脾氣態度行為有一絲不合之處否?閱者反復查勘之,幸甚。

  這樣自覺地注意自己的技術,真可令人佩服。前人寫妓女,很少能描寫他們的個性區別的。十九世紀的中葉(一八四八)邗上蒙人的《風月夢》出世,始有稍稍描寫妓女個性的書。到《海上花》出世,一個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來描寫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覺地描寫各人的「性情,脾氣,態度,行為」,這種技術方才有充分的發展。《海上花》寫黃翠鳳之辣,張蕙貞之庸凡,吳雪香之憨,周雙玉之驕,陸秀寶之浪,李漱芳之癡情,衛霞仙之口才,趙二寶之忠厚,……都有個性的區別,可算是一大成功。這些地方,讀者大概都能領會,不用我們詳細舉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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