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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印乾隆壬子本《紅樓夢》序(1)


  從前汪原放先生標點《紅樓夢》時,他用的是道光壬辰(一八三二)刻本。他不知道我藏有乾隆壬子(一七九二)的程偉元第二次排本。現在他決計用我的藏本做底本,重新標點排印。這件事在營業上是一件大犧牲,原放這種研究的精神是我很敬愛的,故我願意給他做這篇新序。

  《紅樓夢》最初只有抄本,沒有刻本。抄本只有八十回。但不久就有人續作八十回以後的《紅樓夢》了。俞平伯先生從戚本八十回的評注裡看出當時有一部「後三十回的《紅樓夢》」(《〈紅樓夢〉辨》下卷,一—三七),這便是續書的一種。高鶚續作的四十回,也不過是續書的一種。但到了乾隆五十六年至五十七年之間,高鶚和程偉元串通起來,把高鶚續作的四十回同曹雪芹的原本八十回合並起來,用活字排成一部,又加上一篇序,說是幾年之中搜集起來的原書全稿。從此以後,這部百二十回的《紅樓夢》遂成了定本,而高鶚的續本也就「附驥尾以傳」了。(看我的《〈紅樓夢〉考證》,頁五三一六七;俞平伯《〈紅樓夢〉辨》上卷,一—一六二。)

  程偉元的活字本有兩種。第一種我曾叫做「程甲本」,是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排印,次年發行的。第二種我曾叫做「程乙本」,是乾隆五十七年改訂的本子。

  程甲本,我的朋友馬幼漁教授藏有一部。此書最先出世,一出來就風行一時,故成為一切後來刻本的祖本。南方的各種刻本,如道光壬辰的王刻本等,都是依據這個程甲本的。

  但這個本子發行之後,高鶚就感覺不滿意,故不久就有改訂本出來。程乙本的「引言」說:

  ……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間有紕繆。今複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惟閱者諒之。

  馬幼漁先生所藏的程甲本就是那「初印」本。現在印出的程乙本就是那「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的本子,可說是高鶚、程偉元合刻的定本。

  這個改本有許多改訂修正之處,勝於程甲本。但這個本子發行在後,程甲本已有人翻刻了;初本的一些矛盾錯誤仍舊留在現行各本裡,雖經各家批註裡指出,終沒有人敢改正。我試舉一個最明顯的例子為證。第二回冷子興說賈家的歷史,中有一段道: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

  後來評讀此書的人,都覺得這裡必有錯誤,因為後文第十八回賈妃省親一段裡明說「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口傳授教了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姊弟,有如母子」。

  這樣一位長姊,何止大他一歲?所以戚本便改作: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日,就奇了。不想後來又生了一位公子。

  這是一種改法。程甲本也作「次年」。我的程乙本便大膽地改作了: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這三種說法,究竟那一種是原本呢?

  前年我的朋友容庚先生在冷攤上買得一部舊抄本的《紅樓夢》,是有百二十回的。他不但認這本是在程本以前的抄本,竟大膽地斷定百二十回本是曹雪芹的原本。他做了一篇《〈紅樓夢〉的本子問題,質胡適之、俞平伯先生》(北京大學《國學週刊》第五、六、九期),舉出他的抄本文字上與程甲本及亞東本不同的地方,要證明他的抄本是程本以前的曹氏原本。我去年夏間答他一信,曾指出他的抄本是全抄程乙本的,底本正是高鶚的二次改本,決不是程刻以前的原本。他舉出的異文,都和程乙本完全相同。其中有一條異文就是第二回裡寶玉的生年。他的抄本也作:

  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我對容先生說:凡作考據,有一個重要的原則,就是要注意可能性的大小。可能性(probability)又叫做「幾數」,又叫做「或然數」,就是事物在一定情境之下能變出的花樣。把一個銅子擲在地上,或是龍頭朝上,或是字朝上,可能性都是百分之五十,是均等的。把一個「不倒翁」擲在地上,他的頭輕腳重,總是腳朝下的,故他有一百分的站立的可能性。試用此理來觀察《紅樓夢》裡寶玉的生年,有二種可能:

  1)原本作「隔了十幾年」而後人改作了「次年」。

  2)原本作「次年」,而後人改為「隔了十幾年」。以常理推之,若原本既作「隔了十幾年」,與第十八回所記正相照應,決無反改為「次年」之理。程乙本與抄本之改作「十幾年」,正是他晚出之鐵證。高鶚細察全書,看出第二回與十八回有大相矛盾的地方,他認定那教授寶玉幾千字和幾本書的姊姊,既然「有如母子」,至少應該比寶玉大十幾歲,故他就假託參校各原本的結果,大膽地改正了。

  直到今年夏間,我買得了一部乾隆甲戌(一七五四)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殘本十六回,這是曹雪芹未死時的抄本,為世間最古的抄本。第二回記寶玉的生年,果然也是: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這就證實了我的假定了。我曾考清朝的後妃,深信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沒有姓曹的妃子。大概賈元妃是虛構的人物,故曹雪芹先說她比寶玉大一歲,後來越造越不像了,就不知不覺地把元妃的年紀加長了。

  我再舉一條重要的異文。第二回冷子興又說:

  當日甯國公、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甯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

  程甲本、戚本都作「四個兒子」。我的程乙本卻改作了「兩個兒子」。容庚先生的抄本也作「兩個兒子」。這又是高鶚後來的改本,容先生的抄本又是高鶚改訂本的。我的《脂硯齋石頭記》殘本也作「四個兒子」,可證「四個」是原文。但原文于甯國公的四個兒子,只說出長子是代化,其餘三個兒子都不曾說出名字,故高鶚嫌「四個」太多,改為「兩個」。但這一句卻沒有改訂的必要。《脂硯齋》殘本有夾縫朱批云:

  賈薔、賈菌之祖,不言可知矣。

  高鶚的修改雖不算錯,卻未免多事了。

  我在《〈紅樓夢〉考證》裡曾說,

  程偉元的序裡說,《紅樓夢》當日雖只有八十回,但原本卻有一百二十卷的目錄。這話可惜無從考證(戚本目錄並無後四十回)。我從前想當時各抄本中大概有些是有後四十回目錄的,但我現在對於這一層很有點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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