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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蔔生主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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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開篇便說過易蔔生的人生觀只是一個寫實主義。易蔔生把家庭社會的實在情形都寫了出來,叫人看了動心,叫人看了覺得我們的家庭社會原來是如此黑暗腐敗,叫人看了曉得家庭社會真正不得不維新革命:這就是「易蔔生主義」。表面上看去,像是破壞的,其實完全是建設的。譬如醫生診了病,開的一個脈案,把病狀詳細寫出,這難道是消極的破壞的手續嗎?但是易蔔生雖開了許多脈案,卻不肯輕易開藥方。他知道人類社會是極複雜的組織,有種種絕不相同的境地,有種種絕不相同的情形。社會的病,種類紛繁,決不是什麼「包醫百病」的藥方所能洽得好的。因此他只好開個脈案,說出病情,讓病人各人自己去尋醫病的藥方。

  雖然如此,但是易卜生生平卻也有一種完全積極的主張。他主張個人須要充分發達自己的天才性;須要充分發展自己的個性。他有一封信給他的朋友白蘭戴說道:

  我所最期望於你的是一種真益純粹的為我主義。要使你有時覺得天下只有關於我的事最要緊,其餘的都算不得什麼。……你要想有益於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尺牘》第八四)

  最可笑的是有些人明知世界「陸沉」,卻要跟著「陸沉」,跟著墮落,不肯「救出自己」!卻不知道社會是個人組成的,多救出一個人便是多備下一個再造新社會的分子。所以孟軻說「窮則獨善其身」,這便是易蔔生所說「救出自己」的意思。這種「為我主義」,其實是最有價值的利人主義。所以易蔔生說,「你要想有益於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娜拉》戲裡,寫娜拉拋了丈夫兒女飄然而去,也只為要「救出自己」。那戲中說:

  (郝爾茂)……你就是這樣拋棄你的最神聖的責任嗎?

  (娜拉)你以為我的最神聖的責任是什麼?

  (郝)還等我說嗎?可不是你對於你的丈夫和你的兒女的責任嗎?

  (娜)我還有別的責任同這些一樣的神聖。

  (郝)沒有的。你且說,那些責任是什麼。

  (娜)是我對於我自己的責任。

  (郝)最要緊的,你是一個妻子,又是一個母親。

  (娜)這種話我現在不相信了。我相信第一我是一個人正同你一樣。——無論如何,我務必努力做一個人。(三幕)

  1882年,易蔔生有信給朋友道:

  這樣生活,須使各人自己充分發展:這是人類功業頂高的一層;這是我們大家都應該做的事。(《尺牘》第一六四)

  社會最大的罪惡莫過於摧折個人的個性,不使他自由發展。那本《雁》戲所寫的只是一件摧殘個人才性的慘劇。那戲寫一個人少年時本極有高尚的志氣,後來被一個惡人害得破家蕩產,不能度日;那惡人又把他自己通姦有孕的下等女子配給他做妻子,從此家累日重一日,他的志氣便日低一日。到了後來,他墮落深了,竟變成了一個懶人懦夫,天天受那下賤婦人和兩個無賴的恭維,他洋洋得意的覺得這種生活很可以終身的。所以那本戲借一個雁做比喻:那雁在半閣上關得久了,他從前那種高飛遠舉的志氣全消滅了。居然把人家的半閣做他的極樂國了!

  發展個人的個性,須要有兩個條件。第一,須使個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須使個人擔干係,負責任。《娜拉》戲中寫郝爾茂的最大錯處只在他把娜拉當作「玩意兒」看待,既不許他有自由意志,又不許他擔負家庭的責任,所以娜拉竟沒有發展他自己個性的機會。所以娜拉一旦覺悟時,恨極他的丈夫,決意棄家遠去,也正為這個原故。易蔔生又有一本戲,叫做《海上夫人》(The Lady From The Sea),裡面寫一個女子哀梨妲少年時嫁給人家做後母,他丈夫和前妻的兩個女兒看他年紀輕,不讓他管家務,只叫他過安閒日子。哀梨妲在家覺得做這種不自由的妻子,不負責任的後母,是極沒趣的事。因此他天天想跟人到海外去過那海闊天空的生活。他丈夫越不許他自由,他偏越想自由。後來他丈夫知道留他不住,只得許他自由出去。他丈夫說道:

  (丈夫)……我現在立刻和你毀約,現在你可以有完全自由揀定你自己的路子。……現在你可以自己決定,你有完全的自由,你自己擔干係。

  (哀梨妲)完全自由!還要自己擔干係!還擔干係咧!有這麼一來,樣樣事都不同了。

  哀梨妲有了自由又自已負責任了,忽然大變了,也不想那海上的生活了,決意不跟人走了(《海上夫人》第五幕)。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世間只有奴隸的生活是不能自由選擇的,是不用擔干係的。個人若沒有自由權,又不負責任,便和做奴隸一樣,所以無論怎樣好玩,無論怎樣高興,到底沒有真正樂趣,到底不能發展個人的人格。所以哀梨妲說,有了完全自由,還要自己擔干係,有這麼一來,樣樣事都不同了。

  家庭是如此,社會國家也是如此。自治的社會,共和的國家,只是要個人有自由選擇之權,還要個人對於自己所行所為都負責任。若不如此,決不能造出自己獨立的人格。社會國家沒有自由獨立的人格如同酒裡少了酒麴,麵包裡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腦筋:那種社會國家決沒有改良進步的希望。

  所以易蔔生的一生目的只是要社會極力容忍,極力鼓勵斯鐸曼醫生一流的人物(斯鐸曼事見上文四節);要想社會上生出無數永不知足,永不滿意,敢說老實話攻擊社會腐敗情形的「國民公敵」;要想社會上有許多人都能像斯鐸曼醫生那樣宣言道:「世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

  社會國家是時刻變遷的,所以不能指定那一種方法是救世的良藥:十年前用補藥,十年後或者須用泄藥了;十年前用涼藥,十年後或者須用熱藥了。況且各地的社會國家都不相同,適用於日本的藥,未必完全適用於中國;適用於德國的藥,未必適用於美國。只有康有為那種「聖人」,還想用他們的「戊戌政策」來救戊午的中國;只有辜鴻銘那班怪物,還想用二千年前的「尊王大義」來施行於二十世紀的中國。

  易蔔生是聰明人,他知道世上沒有「包醫百病」的仙方,也沒有「施諸四海而皆准,推之百世而不悖」的真理。因此他對於社會的種種罪惡污穢,只開脈案,只說病狀,卻不肯下藥。但他雖不肯下藥,卻到處告訴我們一個保衛社會健康的衛生良法。他仿佛說道:「人的身體全靠血裡面有無量數的白血輪時時刻刻與人身的病菌開戰,把一切病菌撲滅乾淨,方才可使身體健全,精神充足。社會國家的健康也全靠社會中有許多永不知足,永不滿意,時刻與罪惡分子齷齪分子宣戰的白血輪,方才有改良進步的希望。我們若要保衛社會的健康,須要使社會裡時時刻刻有斯鐸曼醫生一般的白血輪分子。但使社會常有這種白血輪精神,社會決沒有不改良進步的道理。」1883年,易蔔生寫信給朋友道:

  十年之後,社會的多數人大概也會到了斯鐸曼醫生開公民大會時的見地了。

  但是這十年之中,斯鐸曼自己也刻刻向前進;所以到了十年之後,他的見地仍舊比社會的多數人還高十年。即以我個人而論,我覺得時時刻刻總有進境。我從前每作一本戲時的主張,如今都已漸漸變成了很多數人的主張。但是等到他們趕到那裡時,我久已不在那裡了。我又到別處去了。我希望我總是向前去了。(《尺牘》第一七二)

  民國七年五月十六日作於北京
  民國十年四月二十六日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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