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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改良芻議(2)


  三曰須講求文法

  今之作文作詩者,每不講求文法之結構。其例至繁,不便舉之,尤以作駢文律詩者為尤甚。夫不講文法,是謂「不通」。此理至明,無待詳論。

  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觀,其取別號則日「寒灰」、「無生」、「死灰」;其作為詩文,則對落日而思暮年,對秋風而思零落,春來則惟恐其速去,花發又惟懼其早謝。此亡國之哀音也,老年人為之猶不可,況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養成一種暮氣,不思奮發有為,服勞報國,但知發牢騷之音,感唱之文。作者將以促其壽年,讀者將亦短其志氣,此吾所謂無病之呻吟也。國之多患,吾豈不知之?然病國危時,豈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惟願今之文學家作費舒特(Fichte),作瑪志尼(Mazzini),而不願其為賈生、王粲、屈原、謝皋羽也。其不能為賈生、王某、屈原、謝皋羽,而徒為婦人醇酒喪氣失意之詩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務去濫調套語

  今之學者,胸中記得幾個文學的套語,便稱詩人。其所為詩文處處是陳言濫調,「磋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歸夢」,「鵑啼」,「孤影」,「雁字」,「玉樓」,「錦字」,「殘更」,……之類,累累不絕,最可憎厭。其流弊所至,遂令國中生出許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實非之詩文。今試舉一例以證之:

  熒熒夜燈如豆,映幢幢孤影,淩亂無據。翡翠衾寒,鴛鴦瓦冷,禁得秋宵幾度。麼弦漫語,早丁字簾前,繁霜飛舞。嫋嫋餘音,片時猶繞柱。

  此詞驟觀之,覺字字句句皆詞也。其實僅一大堆陳套語耳。「翡翠線」,「鴛鴦瓦」,用之白香山《長恨歌》則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簾」,「麼弦」,皆套語也。此詞在美國所作,其夜燈決不「熒熒如豆」,其居室尤無「柱」可繞也。至於「繁霜飛舞」,則更不成話矣。誰曾見繁霜之「飛舞」耶?

  吾所謂務去濫調套語者,別無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親見親聞、所親身閱歷之事物,—一自己鑄詞以形容描寫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達其狀物寫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濫調套語者,皆懶惰不肯自己鑄詞狀物者也。

  六曰不用典

  吾所主張八事之中,惟此一條最受友朋攻擊,蓋以此條最易誤會也。吾友江亢虎君來書曰:

  「所謂典者,亦有廣狹二義。餖飣獺祭,古人早懸為厲禁;若並成語故事而屏之,則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簡而涵意多。此斷非用典不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詩,並不可寫信,且不可演說。來函滿紙『舊雨』,『虛懷』,『治頭治腳』,『捨本逐末』,『洪水猛獸』,『發聾振瞶』,『負弩先驅』,『心悅誠服』,『詞壇』,『退避三舍』,『無病呻吟』,『滔天』,『利器』,『鐵證』,……皆典也。試盡抉而去之,代以俚語俚字,將成何說話?其用字之繁簡,猶其細焉。恐一易他詞,雖加倍蓰而涵義仍終不能如是恰到好處,奈何?……」

  此論極中肯要。今依江君之言,分典為廣狹二義,分論之如下:

  (一)廣義之典非吾所謂典也。廣義之典約有五種:

  (甲)古人所設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義,不以時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雖不讀書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謂為用典也,上文所舉例中之「治頭治腳」,「洪水猛獸」,「發聾振瞶」,……皆此類也。蓋設譬取喻,貴能切當;若能切當,固無古今之別也。若「負弩先驅」,「退避三舍」之類,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與之間,或可用之,然終以不用為上。如言「退避」,千里亦可,百里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乙)成語

  成語者,合字成辭,別為意義。其習見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然今日若能另鑄「成語」,亦無不可也。「利器」,「虛懷」,「捨本逐末」,……皆屬此類。此非「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丙)引史事

  引史事與今所論議之事相比較,不可謂為用典也。如老杜詩云,「未聞殷周衰,中自誅褒妲」,此非用典也。近人詩云,「所以曹孟德,猶以漢相終」,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 此亦非用典也。杜詩云,「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又雲,「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語 此亦非用典也。吾嘗有句雲,「我聞古人言,艱難惟一死」。又雲,「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此語未必是」。此乃引語,非用典也。

  以上五種為廣義之典,其實非吾所謂典也。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二)狹義之典,吾所主張不用者也。吾所謂「用典」者,謂文人詞客不能自己鑄詞造句,以寫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陳言以代之,以圖含混過去,是謂「用典」。上所述廣義之典,除戊條外,皆為取譬比方之辭。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狹義之用典,則全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謂用典與非用典之別也。狹義之典亦有工拙之別,其工者偶一用之,未為不可,其拙者則當痛絕之。

  (子)用典之工者 此江君所謂用字簡而涵義多者也。客中無書不能多舉其例,但雜舉一二,以實吾言:

  (1)東坡所藏仇池石,王晉卿以詩借現,意在於奪。東坡不敢不借,先以詩寄之,有句雲,「欲留嗟趙弱,甯許負秦曲。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應速。」此用藺相如返壁之典,何其工切也。

  (2)東坡又有「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詩云,「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此雖工已近於纖巧矣。

  (3)吾十年前嘗有讀《十字軍英雄記》一詩云,「豈有鴆人羊叔予,焉知微服趙主父,十字軍真兒戲耳,獨此兩人可千古」。以兩典包盡全書,當時頗沾沾自喜,其實此種詩,盡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華僑誄陳英士文有「本懸太白,先壞長城。世無鋤霓,乃戕趙卿」四句,餘極喜之。所用趙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國維詠史詩,有「虎狼在堂室,徒戎複何補。神州遂陸沉,百年委榛莽。寄語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謂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處,終在不失設譬比方之原意。惟為文體所限,故譬喻變而為稱代耳。用典之弊,在於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為主,使讀者迷于使事用典之繁,而轉忘其所為設譬之事物,則為拙矣。古人雖作百韻長詩,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與白香山「悟真寺詩」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長律則非典不能下筆矣。嘗見一詩八十四韻,而用典至百餘事,宜其不能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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