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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陳獨秀


  獨秀先生足下:

  2月3日,曾有一書奉寄,附所譯《決鬥》一稿,想已達覽。久未見《青年》,不知尚繼續出版否?今日偶翻閱舊寄之貴報,重讀足下所論文學變遷之說,頗有鄙見,欲就大雅質正之。足下之言曰:「吾國文藝猶在古典主義理想主義時代,今後當趨向寫實主義。」此言是也。然貴報三號登某君長律一首,附有記者按語,推為「希世之音」。又曰:「子雲、相如而後,僅見斯篇;雖工部亦只有此工力,無此佳麗。……吾國人偉大精神,猶未喪失也歟?於此征之。」細檢某君此詩,至少凡用古典套語一百事。……中如「溫矚延犀燼(此句若無誤字,即為不通),劉招杳桂英」,「不堪追素孔,只是怯黔嬴」,(下句更不通)「義皆攀尾柱,泣為下蘇坑」,「陳氣豪湖海,鄒談必稗瀛」,在律詩中,皆為下下之句。又如「下催桑海變,西接杞天傾」,上句用典已不當,下句本言高與天接之意,而用杞人憂天墜一典,不但不切,在文法上亦不通也。至於「阮籍曾埋照,長沮亦耦耕」,則更不通矣。夫《論語》記長沮、桀溺同耕,故曰「耦耕」。今一人豈可謂之「耦」耶?此種詩在排律中,但可稱下駟。稍讀元、白、柳、劉(禹錫)之長律者,皆將謂貴報案語之為厚誣工部而過譽某君也。適所以不能已於言者,正以足下論文學已知古典主義之當廢,而獨嘖嘖稱譽此古典主義之詩,竊謂足下難免自相矛盾之誚矣。

  適嘗謂凡人用典或用陳套語者,大抵皆因自己無才力,不能自鑄新辭,故用古典套語,轉一彎子,含糊過去,其避難趨易,最可鄙薄!在古大家集中,其最可傳之作,皆其最不用典者也。老杜《北征》何等工力!然全篇不用一典(其「未聞殷周衰,中自誅褒妲」二語乃比擬,非用典也》。其《石壕》、《羌村》諸詩亦然。韓退之詩亦不用典。白香山《琵琶行》全篇不用一典,《長恨歌》更長矣,僅用「傾國」、「小玉」、「雙成」三典而已。律詩之佳者,亦不用典。堂皇莫如「雲移雉尾開宮扇,日映龍鱗識聖顏」。宛轉莫如「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纖麗莫如「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悲壯莫如「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然其好處,豈在用典哉?(又如老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首,更可玩味。)總之,以用典見長之詩,決無可傳之價值。雖工亦不值錢,況其不工,但求押韻者乎?

  嘗謂今日文學之腐敗極矣:其下焉者,能押韻而已矣。稍進,如南社諸人,誇而無實,濫而不精,浮誇淫瑣,幾無足稱者(商社中間亦有佳作。此所譏評,就其大概言之耳)。更進,如樊樊山、陳伯嚴、鄭蘇盦之流,視南社為高矣,然其詩皆規摹古人,以能神似某人某人為至高目的,極其所至,亦不過為文學界添幾件贗鼎耳,文學雲乎哉!

  綜觀文學墮落之因,蓋可以「文勝質」一語包之。文勝質者,有形式而無精神,貌似而神虧之謂也。欲救此文勝質之弊,當注重言中之意,文中之質,軀殼內之精神。古人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應之曰:若言之無物,又何用文為乎?

  年來思慮觀察所得,以為今日欲言文學革命,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不用典。二曰,不用陳套語。三曰,不講對仗(文當廢駢,詩當廢律)。四曰,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五曰,須講求文法之結構。

  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

  六曰,不作無病之呻吟。七曰,不摹仿古人,語語須有個我在。八曰,須言之有物。

  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

  此八事略具要領而已。其詳細節目,非一書所能盡,當俟諸他日再為足下詳言之。

  以上所言,或有過激之處,然心所謂是,不敢不言。倘蒙揭之貴報,或可供當世人士之討論。此一問題關係甚大,當有直言不諱之討論,始可定是非。適以足下洞曉世界文學之趨勢,又有文學改革之宏願,故敢貢其一得之愚。伏乞恕其狂妄而賜以論斷,則幸甚矣。匆匆不盡欲言。即祝撰安。

  胡適白 民國五年十月

  (原載1916年10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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