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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的家鄉教育(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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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當我九歲時,有一天我在四叔家東邊小屋裡玩耍。這小屋前面是我們的學堂,後邊有一間臥房,有客來便住在這裡。這一天沒有課,我偶然走進那臥房裡去,偶然看見桌子下一隻美孚煤油板箱裡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破書。我偶然撿起了這本書,兩頭都被老鼠咬壞了,書面也扯破了。但這一本破書忽然為我開闢了一個新天地,忽然在我的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 這本破書原來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記得很清楚,開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錫」一回。我在戲臺上早已認得李逵是誰了,便站在那只美孚破板箱邊,把這本《水滸傳》殘本一口氣看完了。不看尚可,看了之後,我的心裡很不好過:這一本的前面是些什麼?後面是些什麼?這兩個問題,我都不能回答,卻最急要一個回答。 我拿了這本書去尋我的五叔,因為他最會「說笑話」(「說笑話」就是「講故事」,小說書叫做「笑話書」),應該有這種笑話書。不料五叔竟沒有這書,他叫我去尋守煥哥。守煥哥說,「我沒有《第五才子》,我替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吧?」《第一才子》便是《三國演義》,他很鄭重的捧出來,我很高興的捧回去。 後來我居然得著《水滸傳》全部。《三國演義》也看完了。從此以後,我到處去借小說看。五叔,守煥哥,都幫了我不少的忙。三姐夫(周紹瑾)在上海鄉間周浦開店,他吸鴉片煙,最愛看小說書,帶了不少回家鄉;他每到我家來,總帶些《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劍十三俠》一類的書來送給我。這是我自己收藏小說的起點。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長進,也是吃鴉片煙的,但鴉片煙燈是和小說書常作伴的,——五叔,守煥哥,三姐夫都是吸鴉片煙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說書。大嫂認得一些字,嫁妝裡帶來了好幾種彈詞小說,如《雙珠鳳》之類。這些書不久都成了我的藏書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鄉時多;他同二哥都進過梅溪書院,都做過南洋公學的師範生,舊學都有根底,故三哥看小說很有選擇。我在他書架上只尋得三部小說:一部《紅樓夢》,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齋志異》。二哥有一次回家,帶了一部新譯出的《經國美談》,講的是希臘的愛國志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這是我讀外國小說的第一步。 幫助我借小說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國十二年和顧頡剛先生討論古史的胡堇人。他比我大幾歲,已「開筆」做文章了,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學堂,但常常相見,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讀書比我多,家中也頗有藏書。他看過的小說,常借給我看。我借到的小說,也常借給他看。我們兩人各有一個小手折,把看過的小說都記在上面,時時交換比較,看誰看的書多。這兩個摺子後來都不見了,但我記得離開家鄉時,我的摺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小說了。 這裡所謂「小說」,包括彈詞,傳奇,以及筆記小說在內。《雙珠鳳》在內,《琵琶記》也在內;《聊齋》,《夜雨秋燈錄》,《夜譚隨錄》,《蘭苕館外史》,《寄園寄所寄》,《虞初新志》等等也在內。從《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妝樓》一類最無意義的小說,到《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一類的第一流作品,這裡面的程度已是天懸地隔了。我到離開家鄉時,還不能瞭解《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好處。但這一大類都是白話小說,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後於我很有用處。 看小說還有一樁絕大的好處,就是幫助我把文字弄通順了。那時候正是廢八股時文的時代,科舉制度本身也動搖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時代思潮的影響,所以不要我「開筆」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學做策論經義。他們只要先生給我講書,教我讀書。但學堂裡念的書,越到後來,越不好懂了。《詩經》起初還好懂,讀到《大雅》,就難懂了;讀到《周頌》,更不可懂了。《書經》有幾篇,如《五子之歌》,我讀的很起勁;但《盤庚》三篇,我總讀不熟。我在學堂九年,只有《盤庚》害我挨了一次打。後來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書》有今文和古文兩大類,向來學者都說古文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盤庚》屬今文一類,應該是真的。但我研究《盤庚》用的代名詞最雜亂不成條理,故我總疑心這三篇書是後人假造的。有時候,我自己想,我的懷疑《盤庚》,也許暗中含有報那一個「作瘤栗」的仇恨的意味罷? 《周頌》,《尚書》,《周易》等書都是不能幫助我作通順文字的。但小說書卻給了我絕大的幫助。從《三國演義》讀到《聊齋志異》和《虞初新志》,這一跳雖然跳的太遠,但因為書中的故事實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細細讀下去。石印本的《聊齋志異》有圈點,所以更容易讀。到我十二三歲時,已能對本家姐妹們講說《聊齋》故事了。那時候,四叔的女兒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廣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兒杏仙,和本家侄女翠蘋、定嬌等,都在十五六歲之間;她們常常邀我去,請我講故事。我們平常請五叔講故事時,忙著替他點火,裝旱煙,替他捶背。現在輪到我受人巴結了。我不用人裝煙捶背,她們聽我說完故事,總去泡炒米,或做蛋炒飯來請我吃。她們繡花做鞋,我講《鳳仙》,《蓮香》,《張鴻漸》,《江城》。這樣的講書,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譯成績溪土話,使我更瞭解古文的文理。所以我到十四歲來上海開始作古文時,就能做很像樣的文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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