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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的家鄉教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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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在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那時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東門外。我生後兩個月,我父親被臺灣巡撫邵友濂奏調往臺灣;江蘇巡撫奏請免調,沒有效果。我父親于十八年二月底到臺灣,我母親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十九年(一八九三)二月二十六日我們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嗣,三哥嗣)也從上海到臺灣。我們在台南住了十個月。十九年五月,我父親做台東直隸州知州,兼統鎮海後軍各營。台東是新設的州,一切草創,故我父不帶家眷去。到十九年底,我們才到台東。我們在台東住了整一年。

  甲午(一八九四)中日戰事開始,臺灣也在備戰的區域,恰好介如四叔來臺灣,我父親便托他把家眷送回徽州故鄉,只留二哥嗣跟著他在台東。我們於乙未年(一八九五)正月離開臺灣,二月初十日從上海起程回績溪故鄉。

  那年四月,中日和議成,把臺灣割讓給日本。臺灣紳民反對割台,要求巡撫唐景崧堅守。唐景崧請西洋各國出來干涉,各國不允。台人公請唐為臺灣民主國大總統,幫辦軍務劉永福為主軍大總統。我父親在台東辦後山的防務,電報已不通,餉源已斷絕。那時他已得腳氣病,左腳已不能行動。他守到閏五月初三日,始離開後山。到安平時,劉永福苦苦留他幫忙,不肯放行。到六月廿五日,他雙腳都不能動了,劉永福始放他行。六月廿八日到廈門,手足俱不能動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廈門,成為東亞第一個民主國的第一個牲犧者!

  這時候我只有三歲零八個月。我仿佛記得我父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後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出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只覺得天地都翻覆了!我只仿佛記得這一點淒慘的情狀,其餘都不記得了。

  2

  我父親死時,我母親只有二十三歲。我父初娶馮氏,結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國之亂,同治二年(一八六三)死在兵亂裡。次娶曹氏,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死于光緒四年(一八七八)。我父親因家貧,又有志遠遊,故久不續娶。到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他在江蘇候補,生活稍稍安定,他才續娶我的母親。我母親結婚後三天,我的大哥嗣稼也娶親了。那時我的大姊已出嫁生了兒子。大姊比我母親大七歲。大哥比她大兩歲。二姊是從小抱給人家的。三姊比我母親小三歲,二哥、三哥(孿生的)比她小四歲。這樣一個家庭裡忽然來了一個十七歲的後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難,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

  結婚後不久,我父親把她接到了上海同住。她脫離了大家庭的痛苦,我父又很愛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認字讀書,這幾年的生活是很快樂的。我小時也很得我父親鍾愛,不滿三歲時,他就把教我母親的紅紙方字教我認。父親作教師,母親便在旁作助教。我認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溫她的熟字。他太忙時,她就是代理教師。我們離開臺灣時,她認得了近千字,我也認了七百多字。這些方字都是我父親親手寫的楷字,我母親終身保存著,因為這些方塊紅箋上都是我們三個人的最神聖的團居生活的記念。

  我母親二十三歲就做了寡婦,從此以後,又過了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為還有我這一點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託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將來,這一點希望居然使她掙扎著活了二十三年。

  我父親在臨死之前兩個多月,寫了幾張遺囑,我母親和四個兒子每人各有一張,每張只有幾句話。給我母親的遺囑上說兒(我的名字叫嗣,字音門)天資頗聰明,應該令他讀書。給我的遺囑也教我努力讀書上進。這寥寥幾句話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響。我十一歲的時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親問他們道:「今年十一歲了。你老子叫他念書。你們看看他念書念得出嗎?」二哥不曾開口,三哥冷笑道,「哼,念書!」二哥始終沒有說什麼。我母親忍氣坐了一會,回到了房裡才敢掉眼淚。她不敢得罪他們,因為一家的財政權全在二哥的手裡,我若出門求學是要靠他供給學費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淚,終不敢哭。

  但父親的遺囑究竟是父親的遺囑,我是應該念書的。況且我小時很聰明,四鄉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是能夠念書的。所以隔了兩年,三哥往上海醫肺病,我就跟他出門求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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