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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我的母親的訂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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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弟在上莊過了會場,她姑丈送她姐弟回中屯去。七月裡天氣熱,日子又長,他們到日頭快落山時才起身,走了十裡路,到家時天還沒全黑。

  順弟的母親剛牽了牛進欄,見了他們,忙著款待姑丈過夜。

  「爸爸還沒有回來嗎?」順弟問。

  「姊姊,我們去接他。」姊姊和弟弟不等母親回話,都出去了。

  他們到了村口,遠遠望見他們的父親挑著一擔石頭進村來。他們趕上去喊著爸爸,姊姊弟弟每人從挑子裡拿了一塊石頭,捧著跟他走。他挑到他家的舊屋基上,把石子倒下去,自己跳下去,把石頭鋪平,才上來挑起空擔回家去。

  順弟問,「這是第三擔了嗎?」

  她父親點點頭,只問他們看的會好不好,戲好不好,一同回家去。

  順弟的父親姓馮,小名金灶。他家歷代務農,辛辛苦苦掙起了一點點小產業,居然有幾畝自家的田,一所自家的屋。金灶十三四歲的時候,長毛賊到了徽州,中屯是績溪北鄉的大路,整個村子被長毛燒成平地。金灶的一家老幼都被殺了,只剩他一人,被長毛擄去。長毛軍中的小頭目看這個小孩子有氣力,能吃苦,就把他臉上刺了「太平天國」四個藍字,叫他不能逃走。軍中有個裁縫,見這個小孩子可憐,收他做徒弟,叫他跟著學裁縫。金灶學了一手好裁縫,在長毛營裡混了幾年,從績溪跟到甯國,廣德,居然被他逃走出來。但因為面上刺了字,捉住他的人可以請賞,所以他不敢白日露面。他每日躲在破屋場裡,挨到夜間,才敢趕路。他吃了種種困苦,好容易回到家鄉,只尋得一片焦土,幾座焦牆,一村的丁壯留剩的不過二三十人。

  金灶是個肯努力的少年,他回家之後,尋出自家的荒田,努力耕種。有餘力就幫人家種田,做裁縫。不上十年,他居然修葺了村裡一間未燒完的磚屋,娶了一個妻子。夫妻都能苦做苦吃,漸漸有了點積蓄,漸漸掙起了一個小小的家庭。

  他們頭胎生下一個女兒。在那大亂之後,女兒是不受歡迎的,所以她的名字叫做順弟,取個下胎生個弟弟的吉兆。隔了好幾年,果然生了一個兒子,他們都很歡喜。

  金灶為人最忠厚;他的裁縫手藝在附近村中常有雇主,人都說他誠實勤謹。外村的人都尊敬他,叫他金灶官。

  但金灶有一樁最大的心願,他總想重建他祖上傳下來,被長毛燒了的老屋。他一家人都被殺完了,剩下他這一個人,他覺得天留他一個人是為中興他的祖業的。他立下了一個誓願:要在老屋基上建造起一所更大又更講究的新屋。

  他費了不少功夫,把老屋基扒開,把燒殘磚瓦拆掃乾淨,準備重新墊起一片高地基,好在上面起造一所高爽乾燥的新屋。他每日天未明就起來了;天剛亮,就到村口溪頭去揀選石子,挑一大擔回來,鋪墊地基。來回挑了三擔之後,他才下田去做工;到了晚上歇工時,他又去挑三擔石子,才吃晚飯。農忙過後,他出村幫人家做裁縫,每天也要先挑三擔石子,才去上工;晚間吃了飯回來,又要挑三擔石子,才肯休息。

  這是他的日常功課,家中的妻子女兒都知道他的心願,女流們不能幫他挑石頭,又不能勸他休息,勸他也沒有用處。有時候,他實在疲乏了,挑完石子回家,倒在竹椅上吸旱煙,眼望著十幾歲的女兒和幾歲的兒子,微微歎一口氣。

  順弟是已懂事的了,她看見她父親這樣辛苦做工,她心裡好不難過。她常常自恨不是個男子,不能代她父親下溪頭去挑石頭。她只能每日早晚到村口去接著她父親,從他的擔子裡捧出一兩塊石頭來,拿到屋基上,也算是分擔了他的一點辛苦。

  看看屋基漸漸墊高了,但磚瓦木料卻全沒有著落。高敞的新屋還只存在她一家人的夢裡。順弟有時做夢,夢見她是個男子,做了官回家看父母,新屋早已造好了,她就在黑漆的大門外下轎。下轎來又好像做官的不是她,是她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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