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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霸權的衰落與太平洋的國際新形勢


  這是我去年在北美洲遊歷時的一篇講演的大意。我最初在哈佛大學把這個見解提出同一些國際政治學者討論,後來又用這個見解在紐約,華盛頓,費城,綺色佳,芝加哥,司波堪(Spokane),西雅圖,洛杉磯,及加拿大的文尼白(Winnipeg)各地講演過十多次,然後寫出來,題為「太平洋的新均勢」(The Changing Balance of Forces in The Pacific),登在紐約的《外交季刊》(Foreign Affairs)的本年1月號裡。我現在把這個見解用本國文字重寫出來,稍稍有點增減改寫之處,請國內的政治學者指教。

  我去年八月到美國的約瑟彌岱(Yosemite)去出席第六次太平洋國際學會的大會,到會的有十一國(中,日,英,美,蘇聯,法,加拿大,澳洲,紐西蘭,菲律賓,荷蘭)的代表一百二十八人和國聯派來的列席的代表三人。會議的主要論題有五個:

  (1)美國的新措施及其國際的涵義。
  (2)日本的新進展及其國際的影響。
  (3)蘇聯的新建設。
  (4)中國的建設及其國際的涵義。
  (5)太平洋勢力均衡的變化及和平解決的可能性。

  前面四個是分論,最後一個是綜合的尋求解決的方案。當然大家都特別注意這最後一組的圓桌討論。

  我在那第五個圓桌會議的四天討論終結之後,得著一個結論:對於太平洋西部(遠東)的問題,大家議論雖多,其實只有兩種看法,一是敗北主義,一是樂觀主義。認這問題沒有和平解決的方法的,是敗北主義。認它還有和平解決的可能的,是樂觀主義。我是生來樂觀的,所以始終不肯輕易放棄和平解決的可能性。然而我不能不承認,出席那個會議的人和歐美一般的人,多數,也許是絕大的多數,是抱著前一種敗北主義的。這也難怪他們;他們看了日本近年的暴行,看了中國本身的無力,看了國聯的失敗,看了一切國際條約的撕成廢紙,當然不能不承認遠東問題是沒有和平解決的可能了。

  敗北主義在各國的實際政策上的表現有多種主張。去年9月中,《新共和》週報(The New Republic)曾有一篇社論,主張美國政府命令美國商人和銀行全部退出中國,他們的損失可由美國政府從減縮海軍所省的經費裡撥款賠償。這是敗北主義的一種表現。恰相反的政策,如單方的擴張軍備而沒有一種積極的國際政策,也是一種敗北主義。至於那些主張承認日本用暴力造成的現勢的人,那些攻擊司汀生的「不承認主義」的人,那更是敗北主義者,不用說了。

  我曾細想,這種敗北主義都是由於觀察太平洋形勢的錯誤。他們心目中所謂「太平洋勢力均衡的變化」,只是指滿洲事變以來日本的強權獨霸東亞,打破了一切原有的均衡勢力,而一切舊有的國際組織機構對於那個獨霸東亞的強權竟無法可施。他們把「太平洋勢力均衡的變化」解作了「日本的獨霸西太平洋」,當然他們要感覺和平解決的絕望了。因為在一國絕對獨霸的局勢之下,如果主持那個國家的人決心不顧一切國際的束縛,那麼,除非傍的霸國能用有效的強力來和他爭霸,別無他種救濟方法。在那種獨霸形勢之下,傍的國家既不肯替人犧牲作戰,也只好忍氣吞聲準備把一切國際信義和條約尊嚴都暫時擱起,或者希冀在那個獨霸的強人嘴裡分一杯殘羹冷炙,或者(如《新共和》週報主張的)決心拋棄一切可以引起衝突的利益而回到「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孤立生活了。

  依我個人的看法,這種觀察是錯誤的。「日本在西太平洋的獨霸」,這一句話已成為過去的史實,而不適用於今日了。

  日本的獨霸東亞,不在今日,而在「九一八」以前的十七年中(1914—1931)。「九一八」以後,因為他濫用他的霸權,引出了一些新勢力,造成了一個新均勢的局面,那個獨霸的局勢就維持不住了。這是歷史的事實。

  當1914年歐洲大戰爆發的時候,俄國、英國、法國、德國都用全力在歐洲作戰,無餘力顧到遠東,日俄戰後的東亞均勢局面完全打破了,遠東就完全轉到英國的同盟國日本的獨霸之下了。在那四年的大戰期中,並且在那戰後的頭兩三年,——1914到1921——日本獨霸西太平洋,沒有第二國能和他爭霸。因為如此,所以在大戰的第二年日本就向中國提出那二十一條的要求;所以就在大戰停止之後,在巴黎和會席上,戰勝的協約各國還不敢不尊重日本的意志,寧可得罪中國全國人民的情感,寧可拋棄威爾遜的民族自決原則,把山東的德國舊有權益完全送給日本。這七年是日本乘歐戰的機會取得的東亞獨霸地位,是為日本東亞霸權的第一期。

  但這種獨霸的形勢是使英美兩國最不安的。於是在大戰結束之後的第三年,因為英領太平洋三個大國(加拿大,澳洲,紐西蘭)的要求,因為英美法的合作,才有華盛頓會議(1921)的召集。華府會議的目的是要解決巴黎和會留下的幾個大問題。華府會議的結果有四個方面是和太平洋形勢有直接關係的:(一)中日之間爭執最尖銳的山東問題總算得著了一個和平滿意的解決。(二)九國公約簽字的八國彼此相約尊重中國的主權,獨立,領土及行政權完整;相約給中國一個最充分的機會去自己發展維持一個健全強固的政府;並且相約不得利用中國國內的情形去攫取特殊權利。(三)英日同盟不再繼續了,改用四國公約來替代他。(四)採用了「五,五,三」的比率作為英美日三國海軍力量的比率。

  世人皆知道這些華府條約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些新約束來限制日本在遠東的霸權。其實日本的霸權,因為接受了一種國際的約束,就等於得著了國際的承認,倒反更穩固了。山東問題的解決使得中日之間解除了一種最尖銳的衝突;海軍比率的成立解除了其他海軍國對日本的猜忌。九國公約的成立使得太平洋有關係的各國有了十年的相安。骨子裡,日本在遠東的威權絲毫不曾減縮。就拿那「五,五,三」的海軍比率來說,事實上是英美海軍的減縮,而日本獨得西太平洋的地利,他的海軍勢力還是無敵的。所以華府各種條約,從遠見的政治家看來,不但沒有減低日本的霸權,倒反給日本的霸權加上一層國際條約的保障了。所以在華府會議之後的十年(1921—1931),是日本在遠東的霸權最強盛最穩固的時期。這是日本霸權的第二期。

  我這種說法,有些人一定看作一種詭辯。其實我說的話只是歷史常識。我們必須知道,凡一種勢力最無害的時期,正是他最強盛最穩固的時期。例如美國在西半球的霸權,正因為是大家公認為最無害而有利的,所以是最強盛最穩固的。我們看加拿大與美國之間的疆界,凡三千五百英里之長,從沒有一兵一卒守衛,就可以知道這「霸權無害」的真意義。華府會議之後十年之中,日本屢次有開明的政治家執政,——原敬,濱口,若槻,幣原諸人——他們都不肯輕易濫用日本的霸權,差不多真做到了「霸權無害」的境地。在太平洋上,日本大致遵守著華府會議的結果,對中國總算有點耐心,不輕易利用中國內亂的機會來侵略中國。在歐洲,日本是國際聯盟裡「四大」之一,安安穩穩的受各強國的尊敬。所以在那十年中,日本的霸權,因為公認為無害,所以最穩固,最強有力。

  日本的霸權無害,我可以舉一個最有力的實例。民國十六年,我從紐約起程回國,路上忽然看到三月廿四日「南京事件」的惡消息,那時全美國的輿論都很興奮憤慨。我上船時,已是四月中,四月底到日本,我在東京住了兩個禮拜。有一天,外務省的岩村成允先生陪我去看東京《朝日新聞》的新屋,樓上有一層正開著一個「新聞事業展覽會」,岩村先生帶我去看一間特別展覽。我進去一看,只見牆上掛滿了無數薄紙條子,像是日本電報紙,足足有兩三千條。

  岩村先生對我說:「這是三月廿四南京事件那一天一晚東京《朝日新聞》一家接到的緊急電報。那天南京日本領事館被攻擊了,日本人也有被傷的,據說還有國旗被侮辱的事。那一天一晚,日本各報紙發了無數的號外。人心的憤激,先生請看這些電報就可想而知。但幣原外相始終主持不用武力。駐下關的英美炮艦都開炮了,日本炮艦始終沒有開炮。」我那時看了那一間小房子牆上密密層層的電報紙,我第一次感覺到日本的霸權的威嚴,因為我明白日本那時有可以干涉中國革命的霸力而不肯濫用,可以說是無害的霸權了!

  我到東京的時候,幣原外相已下臺了,已是田中內閣的時代了。不到一年,就發生了濟南慘案,引起了絕大的中國抵制日貨的運動。無害的霸權一旦變為有害,就不能保存向來的尊嚴了。後來雖然有若槻內閣的耐心彌縫,兩三年後,日本的軍人終於不滿意於那無害的霸權,就沖決了一切國際的約束,濫用暴力,造成滿洲事變。從此以後,帶甲的拳頭越顯露,日本的國際地位就越低落了。

  當國聯盟約和華府條約和巴黎公約都還不曾被撕破的時期,太平洋上並沒有什麼均勢的局面,只有一個紙老虎的「新國際秩序」,在那個新秩序裡,大家無形中默認日本是西太平洋的霸主,是遠東的領袖。

  一旦那個紙老虎的新國際秩序被戳穿了,不但遠東陷入了大紛亂,整個世界的秩序也被攪亂了。九一八以後的種種暴行毀壞了那一套保證日本霸權的國際機構。那個國際紙老虎不能保障中國的被侵略了,同時也就不能保證日本的霸權了。因為日本的濫用霸力,引起了傍的國家的自危心,引出了許多新勢力一一起來抗拒日本的暴力。於是日本十七年獨霸的局面就不能不結束,於是這些引出來的新勢力就聯合造成一個太平洋的新均勢局面了。

  日本暴力引出來的種種新勢力,綜合起來,可以說是有三種:

  第一是蘇聯的回到太平洋上來做一個第一流的強國。當華府會議的時候,蘇聯在太平洋上還算不得一個強國,他的政府還不曾被各國承認,九國公約也沒有他簽字的份。華府條約有效的十年中,蘇俄自己忙著整理內部,也顧不到遠東和太平洋。可是自從九一八的一炮之後,日本的大陸政策掮起對付蘇俄的招牌,東四省的淪陷又使日本的軍事勢力直接和蘇聯直接接觸了。於是蘇聯政府在實行「一面交涉,一面抵抗」的手段之下,積極的調集重大的兵力到遠東各境,一面用大力改進西伯利亞的交通,開發遠東各地的實業。五六年之中,蘇聯已調了三四十萬精兵到遠東,在蒙古西伯利亞的邊境上興造了七千英里的鐵路,加長了三千英里鐵路的雙軌。蘇俄的空軍是多數人認為世界第一的。在那無限的兵力背後還有蘇俄近幾年來拼命發展的重工業建設。

  無疑的,蘇俄現在已成了太平洋上的一個頭等強國,富源是無限的,人力是無限的。這是日本霸權的第一個大敵,日本不能不鄭重顧慮的。

  第二是環繞太平洋上的一切非亞洲民族的國家的新興的軍備。這個新興軍備的大圈子,從太平洋北角上的阿魯興群島(Alcutian Islands)起,南面直到澳洲與紐西蘭,西面直到新加坡與荷屬東印度。我去年在美國時,美國政府公佈七月份外國在美國購買軍火的,荷屬東印度占第一位。這是預備對付誰的呢?新加坡的英國大海軍根據地,在華府會議之後,本來早已擱置了;滿洲事變發生之後,淞滬戰爭之後,英國人才用全力趕造這個海軍根據地,現在已完工了。據最近英國報紙的記載,英國將要調集重大的海軍長駐新加坡。這又是對付誰呢?香港的防禦大計劃是已在積極進行的了。

  加拿大從來沒有海軍,我到文尼白市的那一天,早起看報,就看見加拿大首相金格在倫敦宣言要創立加拿大海軍了!還有那南半球的澳洲與紐西蘭,——南太平洋的兩個人間樂土,——從來沒有夢想到國防的需要的,近年也在那兒積極的擴充自衛軍,建築海防工事,製造軍用飛機,努力從煤和片葉岩裡提取汽油。這又是對付誰的呢?至於美國的海軍大擴充,和那從菲律賓直到阿拉斯加的防禦工事,更是大家知道的了。

  這一大圈子的新興軍備,都是日本近年的暴力招惹起來的,這是日本霸權不能不顧慮的第二組新勢力。

  第三,雖然最後,卻不是最不重要,就是近五六年內新興的統一的中國。日本在東北四省和華北的暴力行為是促進中國統一的一個重要動力,這是我們不妨大度的承認的。在那嚴重國難的黑影之下,一個統一的中國民族國家居然很快的漸漸形成了。雖然這個新統一的國家還是很脆弱的,但這六年國難的陶煉,急迫的需要煎逼出來的一點交通建設和軍事建設,也居然使我們增加了不少的自信力。至少我們現在可以自信我們是在努力造成一個能夠抵禦日本侵略的力量了。

  中國的軟弱無抵抗力,是招致外侮的最大原因。本來「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是人情之常。我們自己不能振作自強,自然引起鄰國的垂涎。最近英國《曼哲司德衛報》有一篇文章裡說的最好:「中國之弱在日本人眼裡是一種引誘。日本之強可以抵抗一切,只不能抵抗這裡引誘。」中國的統一自強正是造成一種叫日本不能不顧慮的新勢力。這是太平洋新局勢裡的第三種新勢力。有了一個可以獨立自強的統一中國,其他的種種新勢力方才有個核心可以附麗集中。

  這是近年的日本暴力引出來的三組新勢力。加上日本,共有四組勢力,漸漸的形成一種太平洋上的新均勢局面。在這個新均勢裡,日本只是幾個因子之中的一個因子,他處處不能不顧慮到其餘的那些勢力,所以就不成一個獨霸的局面了。

  最後,我們不可不明白,這些新因子是可以造成大戰禍,也可以構成一個和平解決的新基礎的。為禍為福,全靠政治家能不能充分明瞭這個新局勢,能不能充分運用他。最重要的關鍵還在於日本的能不能有一種徹底悔禍懼禍的決心。

  如果日本還不明了他所造成的太平洋新形勢,如果他還在迷夢裡自命為支配東亞命運的唯一霸者,如果他還要逼中國走到鋌而走險的路上去,——如果這些新興的勢力不能好好組織起來朝著一個共同的目標上去發展,——那麼,這個新均勢必定引領我們走上世界第二次大戰爭,先起於中日的衝突,逐漸的把太平洋上的國家一個一個的卷到那奇慘奇酷的大漩渦裡去。沒有一個太平洋國家可以希望倖免的。

  但是,如果世間還有遠見政治家,他們一定可以從這個新均勢裡看出一線和平的新曙光,看出一個「國際新秩序」的新基石。他們應該可以明白,這一群新興勢力正可以用來建立一個太平洋區域的「集體安全」的和平新機構,在那新機構裡,蘇聯,美國,英國(和他的太平洋上屬國),和中國日本都應該平等的參加,共同的商榷解決太平洋與全世界的安全和平。有許多問題,彼此不能單獨解決的,在那個國際新機構裡,應該比較容易有尋得解決的可能。

  總而言之,日本獨霸東亞與西太平洋的日子是過去的史實了。為日本的前途計,正如為中國的前途計,我們兩國的遠見人士都應該睜開眼睛認清這個太平洋上的新局勢,都應該想想如何運用他來圖謀我們兩個國家的長久的安寧進展。「盲人騎瞎馬」的蠻幹是必定會把我們的國家陷入不堪設想的慘痛裡去的!

  1937,4,10夜,改稿

  (原載1937年4月18日《獨立評論》第23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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