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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加諾公約》的撕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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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1926)我到歐洲,那時全歐洲都正在熱烈的頌贊《洛加諾公約》,和造成這公約的三個大外交家:德國的斯特萊斯曼,法國的白裡安,英國的張伯倫。那年9月,德國被邀請加入國聯;當斯特萊斯曼代表德國到日內瓦時,他受了最熱烈的歡迎。那時候,大家都說,《洛加諾公約》奠定了全歐洲的和平,因為它至少暫時解除了德法兩國的敵對關係。手造《洛加諾公約》的政治家後來都得了諾貝爾和平獎金。我在英法兩國,常聽見人們談話裡提到「洛加諾的精神」一個時髦的名詞用來代表國際相互瞭解相互讓步的態度。 十年的光陰過的真快,歐洲的局勢變的更快。十年前全歐洲讚美的《洛加諾公約》竟在本年3月7日被希特拉撕成碎片了。同日德國軍隊開進了萊因河兩岸的各城,廢除了十八年來《凡爾賽和約》與《洛加諾公約》雙重保障的「非武裝地帶」。 《洛加諾公約》的意義是德國在戰敗後要用外交方式改善她的國際地位,不惜承認《凡爾賽和約》中解除萊因河地帶武裝的束縛,不惜由德國政府正式宣言承認阿爾沙司、洛倫兩省的永遠割讓,以求解除法國對德國的嚴重猜忌和嚴重壓迫,以求協約國軍隊的完全退出萊因河區域。《洛加諾公約》簽字之日,即是萊因河協約國駐軍開始撤退之日(1925年12月1日)。次年,國聯特別為德國設一個永久理事席,很隆重的邀請德國加入國聯。這是德國恢復國際平等地位的第一步。在當時德國的環境之下,《洛加諾公約》是德國外交上的大勝利,也是英法外交上的大勝利。 如果斯特萊斯曼一班遠見的和平政治家的政策能夠維持下去,如果法國和其他各國能夠明白凡爾賽和約是德國人終久不能忍受的,如果白裡安諸人能夠進一步逐漸廢除凡爾賽和約裡面種種壓迫德國的條款,如果德國能夠早日得到了國際平等的待遇,——那麼,希特拉的國社黨運動決不會在短時期中得著德國民眾絕大的贊助,中歐的局勢也決不會弄到今日的糟糕。 不幸斯特萊斯曼死的太早了,卜魯寧的政府不能繼續他的未竟之功,歐洲的政治家也不能有遠大的眼光,不能早日消弭德國人民十八年的積怨。於是希特拉從平地起來,數年之中,掌握了德國政權。在解除國際的壓迫與束縛的要求之下,德國人民是一致的。於是希特拉在去年三月宣告凡爾賽和約中限制德國軍備的部分完全無效,並且宣佈德國自動的武裝起來了。今年3月,他又宣告《凡爾賽和約》與《洛加諾公約》所規定的萊因河地帶解除武裝的束縛不生效力,並且自動的進兵駐守萊因兩岸了。 《洛加諾公約》的締約國是德、比、法、英、意五國。法、比最感受此舉的迫脅,所以這兩國的態度最強硬,堅持要執行公約中規定的處理破壞公約的國家的手續就是要提出國聯行政院,由行政院公佈其裁判,各簽字國應遵守國聯的裁判,實行制裁破壞公約的國家。 在條文上看來,德國的舉動當然是破壞公約。公約第八條規定有如何廢止本約的手續。希特拉的政府不照這辦法而單方廢止公約,當然是破壞公約了。 但希特拉同時向《洛加諾公約》各簽字國提出了一件備忘錄,內含七項提議,作為締結新協定的基本: (1)德國願與法比兩國開始談判,以謀設立相互的非武裝區域。 (2)締結德法比三國互不侵略公約,以二十五年為期限。 (3)請英意兩國簽字保障上項公約。 (4)荷蘭也可以加入上項公約。 (5)西歐各國締結天空公約。 (6)德國願與東方鄰國締結互不侵略公約,其內容與德國和波蘭於1934年1月26日簽訂的十年互不侵略協定相同。 (7)完全恢復平等後的德國,準備重新加入國聯,並希望以友好的態度,與各國談判,以謀解決殖民地平等權利之問題,並使國聯盟約與凡爾賽和約分開。 這七項提議,在理論上都是很大方,很站得住的。都不是可以輕易拒絕的。 法比兩國的態度是要德國先撤退萊因河區域的軍隊,他們才肯和德國開談判。意大利一面不拋棄法國的交情,一面又不滿意於英國對意阿戰事的態度,所以態度很不分明。英國雖然聲明了擁護《洛加諾公約》的責任,卻並不堅持先撤兵後談判的立場。英國外相伊頓的調和辦法是要德國先撤退一部分的萊因河駐兵,只留下一部分軍隊,作為「象徵的駐屯」。我們執筆作此文之時(15夜),德國只聲明了「此次萊因沿岸駐軍(包括警察隊)只有三萬六千五百人,其中既無鐵甲車隊,也無轟炸機,已可算是『象徵的』了」。 《洛加諾公約》簽字四國的代表已在巴黎開過幾次會了。從3月14日起,國聯行政院在倫敦開會。14日正午的非公開會議決定邀請德國以洛加諾簽字國的資格,派代表出席國聯行政院會議。現在全世界的眼光都注意著倫敦的國聯行政院會議。 這是3月7日以來的大致經過。我們對於這個問題的意見是很簡單的。《洛加諾公約》在十年前是很有用的,的確值得當時人的讚歎歡迎。但洛加諾應該是一個新歐洲的起點,而不應該是一個止境。在德國國社黨登臺以後,《洛加諾公約》早已無法維持了。現在需要的是一個新時勢的新《洛加諾公約》。這個新公約必須建立在國際的相互平等待遇之上,必須要能根本解除德法兩國之間的猜忌,必須要超過新訂的法蘇公約的範圍之上,而謀德法蘇三國的互相瞭解與互相和睦,必須要根本剷除凡爾賽和約種下的種種禍根,而建立一個共存共榮的歐洲。希特拉的政權是國際仇恨造成的,所以只有根本剷除國際仇恨一條路可以拔去希特拉政權的毒牙毒爪,而引導德國回到平和的心理與內政的改善。今日之事固然是希特拉造成一個「已成事實」的局面,而逼迫各簽字國來遷就他。然而英法兩國有很遠見的政治家,他們必定能夠忽略這種意氣之爭,從大處遠處著想,努力把一個很危險的局面改造成一個全歐洲集體安全的新基礎。凡爾賽和約的弊害在今日已完全暴露了。今日正是拔本塞源的時機了。「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我們很熱心的期待著倫敦會議的好消息。 1936,3,15夜 (原載1936年3月22日《獨立評論》第193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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