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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和外交」原來還是「焦土外交」


  4月17日,日本外務省的一個非正式聲明使得全世界震驚。但是這個聲明的文字,華北的中文報紙上都沒有登載;天津《益世報》在20日曾譯載日文京津《日日新聞》的新聞聯合社的17日東京電,只是很簡略的一段。其餘各報評論這事大都是根據路透社一個短電。西文報紙上,19日的北平《時事日報》(英文)登出了17日東京路透社的短電;20日京津《太唔士報》登出了18日新聞聯合社和電報通訊社的兩個東京長電,英文譯本雖有文字上的不同,內容是一樣的。直到今天(4月23〔日〕),《大公報》、天津《益世報》、北平《晨報》方才把這個聲明的全文從日本報紙翻譯出來。我們現在抄錄全文如節(用《晨報》譯本;《大公報》所據的原本似稍有刪節):

  關於中國問題,日本之立場與主張,或有不與列國一致者,唯日本為盡在東亞之使命與責任,實立於不能不盡其全力之立場。向時日本之所以不能不退出國聯,實因日本對於自國在東亞地位之見解,與國聯相左有以致之。

  日本對於中國之態度,或有與外國未能一致者,亦未可知;唯此種情形,乃導源于日本在東亞之地位與使命而不得不爾。日本對於各外國,常維持增進友好關係,自不待論,而日本為維持東亞和平及秩序,以單獨責任進行之事實,日本亦認為系當然之歸結。又單獨進行維持東亞之和平與秩序,乃日本之使命,日本對此使命,有決行之決心。唯欲使右(上)述使命得以進行,日本又不能不與中國共分維持東亞和平之責任,中國以外國家,固非分責任者也。

  職是之故,中國之保全,統一,乃至國內秩序之恢復,自東亞和平見地觀察,固日本最所切望者。唯中國之保全,統一,及秩序恢復,必有待於中國自身自覺與努力,已為過去歷史所昭示,此種情形,現在為然,即將來亦莫不然。

  帝國自此種見地出發,認中國方面苟有利用他國,排斥日本,出之以違反東亞和平一類手段,或出之以夷制夷之對外方策,日本不得已,決不能不與以排擊。

  又列國方面,苟因顧慮滿洲事變上海事變形成之情勢而對中國欲采共同動作,則縱令其名目為財政的援助或技術的援助,終局在中國,必然的帶政治意味。此種形勢助長之時,遂開設定勢力範圍,國際管理或瓜分之端,此不僅對中國為大不幸,即東亞之保全,乃至為日本計,亦有影響重大之懼,日本在主義上,不能不對此表示反對。

  唯各國各別與中國自經濟上貿易上進行交涉,事實上雖為對華援助,但在不妨礙東亞和平維持範圍以內,日本亦無對此實行干涉之必要。如右(上)述措置,誠使東亞和平維持陷於紛亂,則日本不得不反對。例如最近外國對華售賣軍用飛機,教授飛行術(各報作「設置飛機場」),派遣軍事教育顧問,軍事顧問等,或借政治借款,結局明白離間中國與日本及與其他各國間之關係,發生違反東亞和平維持之結果,日本就其立場言,不得不反對。

  上述方針,雖為日本從來方針之當然的演繹,然因最近外國在中國國內,共同動作,以援助一類之種種名目,積極的策動,此時明我立場,決非徒爾也。

  當18日聯合社與電通社向世界播送這個聲明時,他們都特別提及宋子文與孔祥熙新近組織的銀公司,並且明說外務省的談話是對此事表明日本的態度的。我們現在讀了那談話的全文,特別是全文的末節,更可以明白這個聲明的最近動機是銀公司的組織。銀公司的組織本是要吸收外國的資本來做中國的建設事業的,宋子文又是中國與國聯的技術合作政策的有力的代表者。日本人早就表示反對這種國際協助中國技術建設的政策,所以在拉西曼回日內瓦出席5月15日的國聯技術合作會議之時,在中國銀公司的計劃剛發表之時,日本外務省又來這一個嚴重的、強橫的警告。

  這個聲明同時有三種作用:一是威嚇中國,二是警告國聯,三是警告美國。在路透社的簡略電訊傳出以後,國聯與歐美各國果然都十分注意這個「對中國袖手」的警告。

  4月19日,路透社又從東京發出一個更露骨的電訊:

  外務省的發言人今晨說:如果因為國際合作協助中國而遠東的和平與秩序被擾亂了,日本將要作積極的行動。他又說:如果別國用武力,那麼日本也要用武力。

  如此看來,所謂廣田的「協和外交」,同內田的「焦主外交」有何區別?內田在九一八事件的狂潮之中,他的阿附武人,昌言「焦土外交」,本不足怪。廣田任外相以來,曾有取守勢的外交的虛聲,世界各國本來無奈日本何,也就歡迎這外交態度上的變更。所以這半年來的日本國際地位,——尤其是日美關係,——頗有一點于日本有利的形勢。但冷眼觀察的人也能看出所謂廣田的新外交也不過是一種狙公養狙的戲法。

  滿洲偽國的改稱帝號,海軍比率平等的宣言,正足以證明日本外交還是一意孤行的向世界挑戰,絲毫不能改變他的攻勢。然而究竟因為有了這半年中許多甜蜜蜜的外交辭令,世人未免對於這位來自漁村的新外相抱著一點改善國際關係的奢望,所以這回4月17日的外交炸彈一擲出來,就好像大家正妄想雲開天霽的時候忽然又來一聲霹靂,世界人士的震驚當然比當年慣聽荒木內田唱黑臉雙簧時更厲害了。連那向來愛擺紳士架子的英國報紙,也忍不住哼起這樣的兒歌來:「矮胖哥兒坐的高高,矮胖哥兒跌一大跤!」(倫敦《日日快報》社論)

  4月17日的聲明有幾個要點:

  第一,日本向世界宣言,東亞和平秩序的維持應由日本單獨負擔。

  第二,中國若想利用他國來排斥日本,日本必須用全力反對。

  第三,各國若采「共同動作」來幫助中國,無論是財政的援助,或技術的合作,日本不能不反對。

  第四,各國若不采共同動作,而僅單獨的,各個的與中國貿易交通,在不妨礙東亞和平的範圍以內,日本可以不干涉;但如「對華售賣軍用飛機,設置飛機場,派遣軍事教官顧問,或借與政治借款」等事,日本也不能不反對。

  這是日本的東亞門羅主義的最新綱領。這個最新綱領毫不掩飾的推翻一切「門戶開放」、「機會均等」的傳統政策,毫不掩飾的一筆抹煞九國公約的條文。在這個最新綱領之下,日本是唯一的東亞主人,唯有他可以判斷何種對華貿易是她可以允許的,唯有她可以判斷各國何種行動是「違反東亞和平之維持」的。

  我國外交部在4月19日已有一個很溫和的非正式聲明書,聲明五點:(1)中國不承認任何國家在中國有獨負維持國際和平的責任;(2)中國並無中傷任何國家或擾亂東亞和平之意;(3)中國與他國的合作常屬￿非政治的範圍;(4)中國購買軍用品,用軍事教官,都是僅僅為國防上的必要,他國對中國若無野心,可不必過慮;(5)中日兩國間和平的真正基礎只能建設在善意與互相諒解之上。

  ——這種聲明無論如何和婉,決不會得著日本諒解的。日本恨國聯,而我們親近國聯;日本猜忌美國,而我們信任美國;日本要打蘇俄,而我們並不想打蘇俄;日本不許中國有近代武力,而我們不能不有一點必要的國防;日本要吞噬我們,而我們總想不被她吞下肚去——兩國的利害恩怨,無一不處於正相反的地位,決不會互相諒解的。到了今日,我們必須明白我們已無求得強鄰諒解的可能,也無求得諒解的必要。今日因強鄰的反對而取消銀公司,明天也可以來一個通牒請我們退出國聯!今日因強鄰的反對而不買飛機,明天也可以來一個通牒命令我們繳出已有的飛機!無底之壑是填不滿的,無厭之求是償不清的。我們只有埋頭苦幹而已,此外豈有其他途徑?

  至於世界各國對於日本的強橫的宣言作何態度,於我們也無多大的重要。我深信這個文明的世界還有一點很高的理想主義;我也深信這個文明世界對於我們有絕大的同情心,——不自私的同情心。但我同時也深信這個文明世界的公道,理想主義,同情心,都還沒有一種有效的表現力量,都還沒有一個有力的組織能使這些為善勢力變成足以改革世界的動力。試舉一個最明顯的例子。這個時期最需要的自然是美國和蘇俄一同加入國際聯盟,把那個衰病疲弱的國聯改造成一個能說能行的世界共主,然後一面擔保德國的安全,做到歐洲大陸的裁軍;一面擔保太平洋的安全,做到1936年比1922年更徹底的海軍大裁縮。這是世界明眼人都能想到的世界救濟的唯一和平而有效的途徑。然而這種夢想在今日似乎還沒有實現的可能,所以儘管有公道,儘管有理想主義,儘管有對弱者受侵暴者的無限同情心,在眼前都還只是不結果的奇花,系而不可食的瓠瓜。我們空費心思去計較某也如何厚我,某也如何仇彼,于我們有何益哉?

  話雖如此,我們也不可不明了東京這件強橫聲明的世界的意義。九一八事件的發生,世界上明眼的政治家都認它為絕大的世界事件;無奈那時的世界正在最散漫,最倒黴的時期,國聯與美的一年多的工作,只能做到一部代表世界公論的李頓報告書和1933年2月24日的國聯報告書。那部偉大的報告書通過後十天之內,我們不戰而拋棄了熱河全省,失去了全世界的同情心。從此以後,東北四省的事件變成了中日之間的局部問題,我們也無面目向世界陳訴,世界人士也沒有心情來過問這個問題了。可是在這一年之中,那個倒黴的的世界好像又有了一點轉機。當熱河失守之日,正是羅斯福總統就職之時,也正是美國金融界大崩潰的時候;從此以後,美國經過了一年的壯烈的復興運動,物質上的恢復雖然還不曾有顯著的成效,但一個大國家的勇氣已在那個新領袖之下恢復回來了。英國的經濟的恢復也算是這兩年中最可驚異的成績。蘇俄的偉大的試驗,在這兩年之中,也逐漸得著了世人的承認與瞭解。蘇俄與美國的邦交的回復,蘇俄對歐洲各國的聯絡,都是收拾起多少年來的已墜之緒,彌補起一個文明世界在九一八事件發生時那種七零八落的缺陷。

  ——在這個全世界元氣將復蘇的時期,東京外務省的一個小炸彈又把中日的問題回到全世界人士的注意裡,使這個久已沉埋在關東軍與黃郛的酬酢之下的局部問題忽然又一躍而為一個絕大的世界問題。這個問題的第二度世界化,不是靠施肇基,顏惠慶的辭令的宣傳,也不是靠德拉蒙,拉西曼的政治手腕的運用,乃是靠日本軍閥和軍閥卵翼之下的政客的無忌憚的向世界挑戰。日本已明目張膽的對全世界人宣言:「這半個世界是我獨霸獨佔的了!」日本擲下了這只鐵手套,世界人接受不接受,世界人何時接受,如何接受,都和日本的命運有關;也都和全人類的文明的前途有關。日本還是真變成一個二十世紀的成吉思汗帝國呢?還是做歐戰後的德意志呢?還是做殖民大帝國失敗後的西班牙呢?這個世界還是回到前世紀的弱肉強食的叢莽世界呢?還是繼承威爾遜的理想主義變成一個叫人類可以安全過日子的人世界呢?

  ——這是這個廣田談話的世界的意義。

  二十三,四,二十三夜

  (原載1934年4月29日《獨立評論》第9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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