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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等候五十年


  熱河失陷以後,日本的軍部與政客都表示希望中日兩國開始直接交涉。從這一點謬妄的希望上就生出了許多見神見鬼的謠言,到今天還有人宣傳中國政府裡有某某人主張這種直接交涉。

  我在這一年半之中,曾經主張在某種條件之下中國政府應該表示可以和日本開始交涉(《獨立評論》第五期,《論對日外交方針》)。但我曾明白的說:「交涉的目標要在取消滿洲偽國,恢復中國領土及行政主權的完整。」

  在最近幾個月之中,事實的昭示使我們明白這種交涉的原則已經完全沒有希望了。最明顯又最正式的表示是2月14日日本出席國聯代表團答覆國聯秘書長的書信。先是2月9日國聯秘書長代表十九國特委會致書於日本代表團,請他們明白答覆:日本政府究竟是否承認「滿洲國」的繼續存在不能解決現前的爭端;究竟是否接受李頓報告書第九章中的第七項原則。2月14日日本代表的答書有許多強辯的遁辭,但有一句話是很明白的:「日本政府深信『滿洲國』獨立的維持與承認是遠東和平的唯一的保障。」國聯十九國特委會接到這封答書之後,當日即回答日本代表團,說,「在這種情形之下,討論日本代表提出的各點是不會有結果的」。

  是的,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決沒有和日本交涉的可能。此時中國全國的人民都應該明白這一點:交涉的目標是要取消滿洲偽國,恢復中國在東三省與熱河的領土及行政主權的完整;除了這種條件之外,中國決不能和日本開始交涉。

  理由是很簡單的。第一,我們要對得住國聯和美國的「不承認主義」。美國政府去年1月7日曾正式宣佈:

  凡用違反1928年8月27日巴黎(非戰)公約的規定與義務的方法而造成的局面,條約,或協定,美國均不承認。

  去年3月11日國聯大會的五十個國家也通過了這樣的決議案:

  凡因違反國聯盟約或巴黎公約之方法而造成的局面,條約,或協定,國聯會員國有不予承認之義務。

  這就是所謂「不承認」主義,有時也叫做司汀生主義。司汀生去年8月曾說:

  當1月7日美國政府單獨表示決不承認侵略所得的結果,侵略者見了也許不放在心上;可是當整個的文明世界都表示贊成美國政府的主張時,這局面可就顯出他的真意義了。道德的貶議,一旦成了全世界的貶議,他的意義的重大是國際公法從來不曾有過的。(參看《獨立評論》十九號,《究竟那一個條約是廢紙》)

  司汀生的話,有許多中國人和日本人也許至今還很懷疑。這種懷疑也很自然,因為現在已有「全世界的道德的貶議」了,然而侵略者的暴行並沒有因此減輕了一分一毫!可是我們不能這樣性急。向來國際的關係總是承認一個已成的局面的。這一回的司汀生主義確是開了一個「國際公法從來未曾有過的」的新局面:就是不承認用暴力造成的任何局面。這是一種新的政治理想,它的成功與失敗是關係全世界人類的前途的。這種新的政治理想的第一次試驗的場所就是我們的東北四省。我們對於這種理想主義儘管懷疑,可是無論如何我們決不應該自己首先跪下來承認日本用暴力造成的而整個世界拒絕承認的局面。

  第二,我們不應該拋棄國聯。中國在這個中日衝突開始的時候就根據國聯盟約第十一條,提出國聯行政院。在這十八個月之中,國聯的行動雖然引起了我們中國人不少的失望,但是平心論之,國聯在這一年半之中對中日衝突案的努力是值得我們全國人的深刻的感謝的。假如沒有國聯的受理,這個衝突在舊日國際公法的原則之下只是中日兩國之間的衝突,別的國家盡可以趁火打劫,或者宣告中立,都沒有參預評判或調解的義務。這個問題所以成為一個全世界的大問題,使侵略者不能不有所瞻望顧忌,這是國聯的第一貢獻。國聯派出的李頓調查團,發表了他們的公正的報告書,指出「九一八」夜的日本軍事行動不能視為合法的自衛辦法;指出「滿洲國」的成立是由於日本軍隊的存在及日本官吏的活動,而不是由於真正自然發生的獨立運動;指出滿洲偽國之維持決不能解決中日兩國的衝突。這個報告書的公佈使得此次爭執的真是非大白於全世界,這是國聯的第二貢獻。

  最後,國聯在本年2月24日的大會,通過了十九國特委會的報告書與建議案,在那報告書裡整個接收了李頓報告書的公正的結論,正式判定東三省的主權無疑的屬￿中國,正式判定日本軍隊在九一八夜以及後來的軍事行動均不能認為自衛的動作;正式判定滿洲偽國是一群日本文武官吏在滿洲境內計劃組織起來的傀儡,是「滿洲境內占絕大多數的中國人民都不贊成的」;正式判定雖然九一八以前中日兩國都有錯處,九一八以後,日本應負完全責任;正式判定九一八以後中國抵制日貨是屬￿國際報復的行為。這種種的判斷使我們的申訴得著整個文明世界的正誼的判決,得著國際公法上的法律根據,得著了蔣廷黻先生(本刊四十三號)所謂「聯合全世界一致對日的預備工作」。

  這種判斷使日本成為全世界道德的貶議之下的大罪人。這是國聯的第三貢獻。——在國聯給了我們這種種援助之後,我們至少的限度的義務是必須做一個忠實的國聯會員國;這就是說,我們必須遵守去年3月11日國聯大會通過不承認用暴力造成的任何局面的決議;必須遵守本年2月24日大會通過的報告書與建議案的規定,解決爭執的辦法必須不違反李頓報告書第九章的十項原則,必須與其他會員國一致在法律上或在事實上繼續不承認滿洲偽政權。

  這兩個理由完全是從中國的國際的局面著想。至於國中輿論的道德上的制裁決不容許政府當局作今日之李鴻章,這是國中各報紙都已詳細發揮的了,不用我再來申說。

  總而言之,國家的生命是千年萬年的生命,我們不可因為眼前的迫害就完全犧牲了我們將來在這世界上抬頭做人的資格。國家的生命是國際的,世界的,不是孤立的:我們不可因為怕一個強暴的敵人就完全拋棄了全世界五六十個同情於我們的友邦。

  我們此時也許無力收復失地,但我們決不可在這全世界的道德的援助完全贊助我們的時候先就把失地簽讓給我們的敵人。我們也許還要受更大更慘的侵略,但我們此時已被「逼上梁山」,已是義無反顧的了。我們此時對自己,對世界,都不能不堅持那道德上的「不承認主義」,就是決不承認侵略者在中國領土內用暴力造成的任何局面,條約,或協定。

  我們要準備犧牲,要準備更大更慘的犧牲。同時我們要保存一點信心。沒有一點信心,我們是受不起大犧牲的。我們現在至少要有這樣的信心:「現在全世界的正誼的贊助是在我們的方面,全世界的道德的貶議是在我們敵人的頭上,我們的最後的勝利是絲毫無可疑的!」

  1914年比利時全國被德國軍隊佔據蹂躪之後,過了四年,才有光榮的複國。1871年法國割地兩省給普魯士,過了四十八年,才收回失地。

  我們也許應該準備等候四年,我們也許應該準備等候四十八年!在一個國家的千萬年生命上,四五年或四五十年算得什麼?

  1933,3,27

  (原載1933年4月2日《獨立評論》第44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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