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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一年六月十八日(星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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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討論會,題為《祖先崇拜》(Ancestor Worship)。經課。Father Hutchington說教,講「馬太福音」第二十章一至十六節,極明白動人。下午紹唐為餘陳說耶教大義約三時之久,餘大為所動。自今日為始,余為耶穌信徒矣。是夜Mr. Mercer演說其一身所曆,甚動人,餘為墮淚。聽眾亦皆墮淚。會終有七人起立自願為耶穌信徒,其一人即我也。 〔附記〕 這一次在孛可諾松林(Pocono Pines)的集會,幾乎使我變成一個基督教徒。這冊日記太簡略,我當時有兩封信給章希呂與許怡蓀,記此事及當時的心境稍詳細,現在附抄在此,與恰蓀信附有八年十月一跋,也附抄在此: 一 寄章希呂 希呂足下: 現方外出赴一耶教學生會於Pocono山之巔。此間地高,氣爽天寒,有圍爐者。 今日忽得由Ithaca城轉來手書,讀之亦悲亦慰。樂亭之噩耗,已於怡蓀手書中知之。自是以後,日益無聊,又兼課畢,終日無事,每一靜坐,輒念人生如是,亦複何樂?此次出門,大半為此,蓋欲借彼中宗教之力,稍殺吾悲懷耳。樂亭已矣!吾輩生者失一分功之人,即多一分責任,今方求負責任之人而不可得,而忍見沈毅少年如樂亭者夭折以死耶!來書言舊日同學將為樂亭開哀悼會,適與樂亭非獨友朋之感而已,豈可默然無一言以寫吾哀!惟頃見怡蓀已有長詩哭之,適心緒如焚,不克有所作,僅集《文選》句成一聯。弟能為我倩人書之否? 此間耶教學生會乃合二會而成:一為美國東省耶教學生會,一為中國留美東省耶教會。中國學生到者約三十餘人。適連日聆諸名人演說,又觀舊日友人受耶教感化,其變化氣質之功,真令人可驚。適亦有奉行耶氏之意,現尚未能真正奉行,惟日讀Bible,冀有所得耳。 來書言有「無恒」之病,此為今日通病,不止弟一人而已也。治之之法,在於痛改。其法大概如下: 一、讀書非畢一書勿讀他書。 二、每日常課之外,須自定課程而敬謹守之。 三、時時自警省。如懈怠時,可取先哲格言如「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古諺)」「德不進,學不勇,只可責志(朱子)」「精神愈用則愈出(曾文正)」之類,置諸座右,以代嚴師益友,則庶乎有濟乎? 居此十日,便仍歸去。適有去Cornell之志,不知能實行否? 匆匆奉聞,即祝 無恙。 (小兄適 頓首 一九一一·六·十七) 二 寄許怡蓀 怡蓀吾兄足下: 得手書,及哭樂亭詩之後,已有書奉複,想已得之。此後日益無聊,適大考已畢,益無所事事,適此間耶教學生會會於孛可諾(Pocono)山之巔,餘往赴之。此會合二會而成:一為Chinese Student's Christian Association,一為美國東省耶教學生會。計中國學生到者約三十五人,美國學生約二百人。此山地高二千英尺,故寒如在深秋,早晚有擁爐者,可稱避暑福地。會中有名人演說,如Mott,(即《青年會報》所稱之穆德,乃世界名人),Beach(此君曾居中國,能通《說文》,亦一奇也),Gilbert Reid(李佳白)等。弟愁苦之中,處此勝境,日聆妙論,頗足殺吾悲懷。連日身所經歷,受感益甚,昨日之夜,弟遂為耶氏之徒矣。想故人聞之,必多所駭怪,頗思以五日以來感人最甚之事為足下言之。 方弟入中國公學時,有同學陳紹唐君(廣西人)與弟同班,一年之後,此君忽入守真堂專讀英文,後遂受洗為耶教徒。他於前年來美,今於此相見。其人之言行,真如程、朱學者,令人望而敬愛。其人信道之篤,真令人可驚。然其人之學問見識非不如吾輩也。此可見宗教之能變化氣質矣。 昨日之夜,有Mercer者,為Mott之副,其人自言在大學時染有種種惡習(美國大學學生之風俗有時真如地獄),無所不為,其父遂擯棄之,逐之於外。後此人流落四方,貧不能自活,遂自投於河;適為水上巡警所救,得不死,而送之於一善堂。堂中人勸令奉耶教。從此此人大悔前行,遂力行善以自贖。數年之後,一日有會集,此君偶自述其一生所曆,有一報紙為揭登其詞;其父于千里之外偶閱是報,知為其子,遂自往覓之。既至,知其果能改行,遂為父子如初。此君現卒成善士,知名于時。此君之父為甚富之律師,其戚即美國前任總統也。此君幼時育于白宮(總統之宮),則所受教育不言可知,而卒至於此,一旦以宗教之力,乃舉一切教育所不能助,財產所不能助,家世所不能助,友朋所不能助,貧窮所不能助之惡德而一掃空之,此其功力豈可言喻!方此君述其父再見其子時,抱之于懷而呼曰:「My boy,My boy……」予為墮淚,聽眾亦無不墮淚。會終有七人(此是中國學生會會員,大抵皆教中人,惟八九人未為教徒耳)起立,自言願為耶教信徒,其一人即我也。 是會在一小屋之中,門矮可打頭,室小如吾南林裡所居之半,拾門外落葉枯枝為爐火,圍爐而坐,初無宗教禮儀之聲容節奏,而感人之深一至於此,不亦異乎?現弟尚留此,三日後即歸Ithaca城。…… 匆匆奉聞,即祝 無恙。 (弟適 頓首 六月廿一日) 〔追記〕 此書所雲「遂為耶氏之徒」一層,後竟不成事實。然此書所記他們用「感情的」手段來捉人,實是真情。後來我細想此事,深恨其玩這種「把戲」,故起一種反動。但是這書所記,可代表一種重要的過渡,也是一件個人歷史的好材料。 (適 八年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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