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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緣》的引論(4)


  我們先要指出,李汝珍是一個留心社會問題的人。這部《鏡花緣》的結構,很有點像司威夫特(Swift)的《海外軒渠錄》(Gulliver's Travels),是要想借一些想像出來的「海外奇談」來譏評中國的不良社會習慣的。最明顯的是第十一第十二回君子國的一大段;這裡凡提出了十二個社會問題:

  (1)商業貿易的倫理問題。(第十一回)

  (2)風水的迷信。(以下均第十二回)

  (3)生子女後的慶賀筵宴。

  (4)送子女入空門。

  (5)爭訟。

  (6)屠宰耕牛。

  (7)宴客的肴饌過多。

  (8)三姑六婆。

  (9)後母。

  (10)婦女纏足。

  (11)用算命為合婚。

  (12)奢侈。

  這十二項之中,雖然也有迂腐之談,——如第一,第五,諸項——但有幾條確然是很有見解的觀察。內中最精采的是第十和第十一兩條。第十條說:

  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際,夜不成寐,食不下嚥;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於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系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不為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嘗將其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此聖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

  第十一條說:

  婚姻一事,關係男女終身,理宜慎重,豈可草草?既要聯姻,如果品行純正,年貌相當,門第相對,即屬絕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尤可笑的,俗傳女命,北以屬羊為劣,南以屬虎為凶。其說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於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變為虎?且世間懼內之人,未必皆系屬虎之婦。況鼠好偷竊,蛇最陰毒,那屬鼠屬蛇的豈皆偷竊陰毒之輩?牛為負重之獸,自然莫苦於此;豈醜年所生都是苦命?此皆愚民無知,造此謬論。往往讀書人亦染此風,殊為可笑。總之,婚姻一事,若不論門第相對,不管年貌相當,惟以合婚為准,勢必將就勉強從事,雖有極美良姻,亦必當面錯過,以致日後兒女抱恨終身,追悔無及。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謬,惟以品行年貌門第為重,至於富貴壽考,亦惟聽之天命,即日後別有不虞,此心亦可對住兒女,兒女似亦無怨了。

  這兩項都是婦女問題的重要部分;我們在這裡已可看出李汝珍對於婦女問題的熱心了。

  大凡寫一個社會問題,有抽象的寫法,有具體的寫法。抽象的寫法,只是直截指出一種制度的弊病,和如何救濟的方法。君子國裡的談話,便是這種寫法,正如牧師講道,又如教官講《聖諭廣訓》,扯長了面孔講道理,全沒有文學的趣味,所以不能深入人心。李汝珍對於女子問題,若單有君子國那樣乾燥枯寂的討論,就不能算是一個文學家了。《鏡花緣》裡最精采的部分是女兒國一大段。這一大段的宗旨只是要用文學的技術,詼諧的風味,極力描寫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慘酷的,不人道的待遇。這個女兒國是李汝珍理想中給世間女子出氣伸冤的烏托邦。在這國裡,

  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於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

  唐敖看了那些男人,說道:

  九公,你看他們原是好婦人,卻要裝作男人,可謂矯揉造作了。

  多九公笑道:

  唐兄,你是這等說。只怕他們看見我們,也說我們放著好好婦人不做,卻矯揉造作,充作男人哩。

  唐敖點頭道:

  此話不錯。俗語說的,習慣成自然。我們看他們雖覺異樣,無如他們自古如此,他們看見我們,自然也以我們為非。

  這是李汝珍對於婦女問題的根本見解:今日男尊女卑的狀況,並沒有自然的根據,只不過是「自古如此」的「矯揉造作」,久久變成「自然」了。

  請看女兒國裡的婦人:

  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內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髮,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鬏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鬍鬚,是個絡腮鬍子。

  這位絡腮鬍子的美人,望見了唐敖多九公,大聲喊道:

  你面上有須,明明是個婦人,你卻穿衣載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雜。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實要偷看男人。你這臊貨,你去照照鏡子,你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你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虧遇見老娘,你若遇見別人,把你當作男人偷看婦女,只怕打個半死哩!

  以上寫「矯揉造作」的一條原理,雖近於具體的寫法,究竟還帶一點抽象性質。第三十三回寫林之洋選作王妃的一大段,方才是富於文學趣味的具體描寫法。那天早晨,林之洋說道:

  幸虧俺生中原。若生這裡,也教俺纏足,那才坑死人哩。

  那天下午,果然就「請君入甕」!女兒國的國王看中了他,把他關在宮裡,封他為王妃。

  早有宮娥預備香湯,替他洗浴,換了襖褲,穿了衫裙,把那一雙大金蓮暫且穿了綾襪,頭上梳了鬏兒,擦了許多頭油,戴上鳳釵,搽了一臉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紅,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鐲,把床帳安了,請林之洋上坐。

  這是「矯揉造作」的第一步。第二步是穿耳:

  幾個中年宮娥走來,都是身高體壯,滿嘴鬍鬚。內中一個白須宮娥,手拿針線,走到床前跪下道:「稟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個宮娥上來,緊緊扶住。那白胡宮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將那穿針之處碾了幾碾,登時一針穿過。林之洋大叫一聲「痛殺俺了!」望後一仰,幸虧宮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幾碾,也是一針直過。林之洋只痛的喊叫連聲。兩耳穿過,用些鉛粉塗上,揉了幾揉,戴了一副八寶金環。白須宮娥把事辦畢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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