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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考證(8)


  第四個來源自然是著者的想像力與創造力了。上面那三個來源都不能供給那八十一難的材料,至多也不過供給許多暗示,或供給一小部分的材料。我們可以說,《西遊記》的八十一難大部分是著者想像出來的。想出這許多妖怪災難,想出這一大堆神話,本來不算什麼難事。但《西遊記》有一點特別長處,就是他的滑稽意味。拉長了面孔,整日說正經話,那是聖人菩薩的行為,不是人的行為。《西遊記》所以能成世界的一部絕大神話小說,正因為《西遊記》裡種種神話都帶著一點詼諧意味,能使人開口一笑,這一笑就把那神話「人化」過了。我們可以說,《西遊記》的神話是有「人的意昧」的神話。

  我們可舉幾個例。如第三十二回平頂山豬八戒巡山的一段,便是一個好例:

  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裡,只見山凹中有一塊桌面大的四四方方青石頭。呆子放下鈀,對石頭唱個大喏。行者暗笑,「看這呆子做甚勾當!」原來那呆子把石頭當做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著他演習哩。他道:「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什麼山,我若說是泥捏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劃的,——他們見說我呆哩,若說這話,一發說呆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若問甚洞,也只說是石頭洞。他問什麼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裡邊多少遠,只說入內有三層。他若再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

  最滑稽的是朱紫國醫病降妖一大段。孫行者揭了榜文,卻去揣在豬八戒的懷裡,引出一大段滑稽文字來。後來行者答應醫病了,三藏喝道:

  你跟我這幾年,那會見你醫好誰來?你連藥性也不知,醫書也未讀,怎麼大膽撞這個大禍?

  行者笑道:

  師父,你原來不曉得,我有幾個草頭方兒,能治大病。管情醫得他好便了。就是醫死了,也只問得個庸醫殺人罪名,也不該死,你怕怎的?

  下文診脈用藥的兩段也都是很滑稽的。直到尋無根水做藥引時,行者叫東海龍王敖廣來「打兩個噴嚏,吐些津液,與他吃藥罷」。病醫好了,在謝筵席上,八戒口快,說出「那藥裡有馬……」行者接著遮掩過去,說藥內有馬兜鈴。國王問眾官馬兜鈴是何品味,能醫何症。時有太醫院官在傍道:

  主公,

  兜鈴味苦寒無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氣最能除血蠱,補虛寧嗽又寬中。

  國王笑道:

  用的當,用的當。豬長老再飲一杯。

  這都是隨筆詼諧,很有意味。

  我們在上文曾說大鬧天宮是一種革命。後來第五十回裡,孫行者被獨角兕大王把金箍棒收去了,跑到天上,見玉帝。行者朝上唱個大喏道:

  啟上天尊。我老孫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遇一凶怪,把唐僧拿在洞裡要吃。我尋上他門,與他交戰。那怪神通廣大,把我金箍棒搶去。……我疑是天上凶星下界,為此特來啟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鑒,降旨查勘凶星,發兵收剿妖魔,老孫不勝戰慄屏營之至!

  這種奴隸的口頭套語,到了革命黨的口裡,便很滑稽了。所以殿門傍有葛仙翁打趣他道:

  猴子,是何前倨後恭?

  行者道:

  不是前倨後恭,老孫於今是沒棒弄了。

  這種詼諧的裡面含有一種尖刻的玩世主義。《西遊記》的文學價值正在這裡。第一部分如此,第三部分也如此。

  8

  《西遊記》被這三四百年來的無數道士和尚秀才弄壞了。道士說,這部書是一部金丹妙訣。和尚說,這部書是禪門心法。秀才說,這部書是一部正心誠意的理學書。這些解說都是《西遊記》的大仇敵。現在我們把那些什麼悟一子和什麼悟元子等等的「真詮」、「原旨」一概刪去了,還他一個本來面目。至於我這篇考證本來也不必做;不過因為這幾百年來讀《西遊記》的人都太聰明了,都不肯領略那極淺極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過紙背去尋那「微言大義」,遂把一部《西遊記》罩上了儒、釋、道三教的袍子;因此,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遊記》有了幾百年逐漸演化的歷史;指出這部書起於民間的傳說和神話,並無「微言大義」可說;指出現在的《西遊記》小說的作者是一位「放浪詩酒,複善諧謔」的大文豪做的,我們看他的詩,曉得他確有「斬鬼」的清興,而決無「金丹」的道心;指出這部《西遊記》至多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他並沒有什麼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這點玩世主義也是很明白的;他並不隱藏,我們也不用深求。

  十二,二,四,改稿

  (原載1923年2月4日《讀書雜誌》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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