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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續集兩種》序(4)


  還有那蔡京、蔡攸、童貫、高俅的一組的結局,卻全是陳忱想像出來的了。按《宋史》蔡京貶儋州,行至潭州病死,年八十。蔡攸貶逐後,詔遣使者隨所至誅之。高俅得善終,事見宋人筆記。童貫竄英州,未至,詔數他十大罪,命監察禦史張征追至南雄,誅之,函首赴闕,梟於都市。陳忱卻把這四個人合在一組,叫蔡京主張改裝從小路往貶所去。不料行到了中牟縣,被燕青遇見了。燕青走來對李應眾人說道:「偶然遇著四位大貴人,須擺個盛筵席待他。」

  這個盛筵席果然擺好了。

  酒過三巡,蔡京、高俅舉目觀看,卻不認得。……又飲夠多時,李應道:「太祖皇帝一條杆棒打盡四百軍州,掙得萬里江山,傳之列聖。道君皇帝初登寶位,即拜太師為首相,……怎麼一旦汴京失守,二帝蒙塵,兩河盡皆陷沒,萬姓俱受災殃?是誰之過?」

  蔡京等聽了,踧踖不安,想道:「請我們吃酒,怎說出這大帽子的話來!」面面相覷,無言可答,起身告別。

  李應道:「雖然簡褻,賤名還未通得,怎好就去?」喚取大杯斟上酒,親捧至蔡京面前,說道:「太師休得驚慌。某非別人,乃是梁山泊義士宋江部下撲天雕李應便是。承太師見愛,收捕濟州獄中;幸得救出,在飲馬川屯聚,殺敗金兵;今領士卒去投宗留守,以佐中興。不意今日相逢,請奉一杯」。……蔡京等驚得魂飛魄散,推辭不飲,只要起身。李應笑道:「我等弟兄都要奉敬一杯。且請寬坐。」

  接著便是王進和柴進起來數高俅的罪狀。裴宣起來,舞劍作歌,歌曰:

  皇天降禍兮,地裂天崩。二帝遠狩兮,凜凜雪冰。奸臣播弄兮,四海離心。今夕殄滅兮,浩氣一伸!

  押差官起來告辭,樊瑞圓睜怪暇,倒豎虎須道:

  你這什麼幹鳥,也來講話!我老爺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四個奸賊,不要說把我一百單八個弟兄弄得五星四散,你只看那錦繡般江山都被他弄壞,遍天豺虎,滿地屍骸,二百年相傳的大宋,瓦敗冰消,成什麼世界!今日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你這幹鳥,若再開口,先砍你這顆狗頭!

  底下便是一段很莊嚴沉痛的文字:

  李應叫把筵席搬開,打掃乾淨,擺設香案,焚起一爐香,率領眾人望南拜了太祖武皇帝在天之靈,望北拜了二帝,就像啟奏一般,齊聲道:「臣李應等為國除奸,上報聖祖列宗,下消天下臣民積憤。」都行五拜三叩頭禮。禮畢,抬過一張桌子,喚請出牌位來供在上面,卻是宋公明,盧俊義,李逵,林沖,楊志的五人名號。點了香燭,眾好漢一同拜了四拜,說道:「宋公明哥哥與眾位英魂在上:今夜拿得蔡京、高俅、童貫、蔡攸四個奸賊在此。生前受他謀害,今日特為伸冤。望乞照鑒!」

  蔡京等四人盡皆跪下,哀求道:「某等自知其罪。但奉聖旨,去到儋州,甘受國法。望眾好漢饒恕!」

  李應道:「……你今日討饒,當初你饒得我們過嗎?……只是石勒說得好:王衍諸人,要不可加以鋒刃。前日東京破了,有人在太廟裡看見太祖誓碑:『大臣有罪,勿加刑戮』,載在第三條。我今凜遵祖訓,也不加兵刃,只叫你們嘗嘗鴆酒滋味罷!」

  喚手下斟上四大碗。蔡京、高俅、童貫、蔡攸滿眼流淚,顫篤速的,再不肯接。李應把手一揮,只聽天崩地裂,發了三聲大炮;四五千人齊聲呐喊,如震山搖嶽。兩個伏事一個,扯著耳朵,把鴆酒灌下。

  不消半刻,那蔡京等四人七竅流血,死於地下。……李應叫把屍骸拖出城外,任從鳥啄狼餐。

  這一大段《中牟縣除奸》的文章,在第二流小說裡是絕無而僅有的。這都因為著者抱亡國的隱痛,深恨明末的貪官污吏,故作這種借題洩憤的文章。他的感情的真摯遂不自由地提高了這部書的文學價值了。

  (三)黃柑青子之獻 這一段是《水滸後傳》裡最感動人的文章。徽欽二帝被擄之後,楊林、戴宗要回到飲馬川去了,燕青不肯走,說,「還有一段心事要完。」次早燕青扮做通事模樣,拿出一個藤絲織就紫漆小盒兒,口上封固了,不知什麼東西在裡面,要楊林捧著,從北而去。他走進金兵大營裡去,楊林見了那大營的軍容,不覺寒抖不定;燕青神色自若,居然騙得守兵的允許,進去朝見道君皇帝。

  ……道君皇帝一時想不起,問「卿現居何職?」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當年元宵佳節,萬歲幸李師師家,臣得供奉,昧死陳情;蒙賜御筆,赦本身之罪,龍劄猶存。」遂向身邊錦袋中取出一幅恩詔,墨蹟猶香,雙手呈上。

  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著,道:「元來卿是梁山泊宋江部下。可惜宋江忠義之士,多建大功;朕一時不明,為奸臣蒙敝,致令沉鬱而亡。朕甚悼惜。若得還宮,說與當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廟,子孫世襲顯爵。」

  燕青謝恩,喚楊林捧過盒盤,又奏道:「微臣仰覲聖顏,已為萬幸。獻上青子百枚,黃柑十顆,取苦盡甘來的佳讖,少展一點芹曝之意。」

  齊眉獻上,上皇身邊止有一個老內監,接來啟了封蓋。道君皇帝便取一枚青子納在口中,說道:「連日朕心緒不寧,口內甚苦;得此佳品,可以解煩。」歎口氣道:「朝內文武官僚世受國恩,拖金曳紫;一朝變起,盡皆保惜性命,眷戀妻子,誰肯來這裡省視!不料卿這般忠義!可見天下賢才傑士原不在近臣勳戚中!朕失于簡用,以致於此。遠來安慰,實感朕心。」命內監取過筆硯,將手中一柄金鑲玉弝白紈扇兒,吊著一枚海南香雕螭龍小墜,放在紅氈之上,寫一首詩道:

  笳鼓聲中藉毳茵,普天僅見一忠臣。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賚黃柑慶萬春!

  寫罷,落個款道:「教主道君皇帝禦書」。就賜與燕青道:「與卿便面。」燕青伏地謝恩。

  上皇又喚內監分一半青子黃柑:「你拿去賜與當今皇帝,說是一個草野忠臣燕青所獻的。」

  …………

  兩個取路回來,離金營已遠,楊林伸著舌頭道:「嚇死人!早知這個所在,也不同你來。虧你有這膽量!……我們平日在山寨,長罵他(皇帝)無道;今日見這般景象,連我也要落下眼淚來。」

  這一大段文章,真當得「哀豔」二字的評語!古來多少歷史小說,無此好文章;古來寫亡國之痛的,無此好文章;古來寫皇帝末路的,無此好文章!

  《水滸後傳》在坊間傳本甚少,精刻本更不易得;但這部書裡確有幾段很精采的文字,要算是十七世紀的一部好小說。這就是我們現今重新印行這部書的微意了。

  十二,十二,二十

  (收入羅貫中、陳忱著,汪原放標點:《水滸續集》,1924年亞東圖書館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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