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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元稹、白居易(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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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東都別樂天二首 樂天在洛,太和中,稹拜左丞,自越過洛,以二詩別樂天。未幾,死于鄂。樂天哭之曰:「始以詩交終以詩訣,茲筆相絕,其今日乎?」 君應怪我留連久,我欲與君辭別難。白頭徒侶漸稀少,明日恐君無此歡。 自識君來三度別,這回白盡老髭須。戀君不去君須會,知得後回相見無?【元白兩人終身相愛,他們往還的詩最多至性至情的話。舉此兩章作例】。 白居易的詩,我們且依他自己的分類,每一類選幾篇作例。第一類是諷諭詩: 宿紫閣山北村 晨遊紫閣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見餘喜,為餘開一尊。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買 花【《秦中吟》之一】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上張幄幕庇。旁織巴籬護。水灑複泥封,移來色如故。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低頭獨長歎,此歎無人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上陽白髮人 湣怨曠也【《新樂府》】 上陽人,紅顏暗老白髮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採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雲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轉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髮歌》?【天寶末,有密采豔色者,當時號為「花鳥使】」。【呂向獻《美人賦》以諷之】。 道州民 美賢臣遇明主也【《新樂府》】 道州民,多侏儒,長者不過三尺餘。市作矮奴年進送,號為「道州任土貢」。任土貢,寧若斯!不聞使人生別離,老翁哭孫母哭兒,一自陽城來守郡,不進矮奴頻詔問。城雲「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無矮奴。」吾君感悟璽書下:歲貢矮奴宜悉罷。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從此得作良人身。道州民,民到於今受其賜。欲說使君先下淚。仍恐兒孫忘使君,生男多以「陽」為字。 賣炭翁 苦官市也【《新樂府》】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上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重千餘斤,官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新豐折臂翁 戒邊功也【《新樂府》】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肩折。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致折何因緣。翁雲貫屬新豐縣,生逢聖代無征戰,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無何天寶大徵兵,戶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五月萬里雲南行。聞道雲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雲前後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雲南。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土。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應作雲南望鄉鬼,萬人塚上哭呦呦。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不賞邊功防黷武?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邊功未立生人怨,請問新豐臂折翁。 醉後狂言酬贈蕭殷二協律 餘杭邑容多羈貧,其間甚者蕭與殷,天寒身上猶衣葛,日高甑中未拂塵。江城山寺十一月,北風吹沙雪紛紛。賓客不見綈袍惠,黎庶未沾襦袴恩。此時太守自慚愧,重衣複衾有餘溫。因命染人與針女,先制兩裘贈二君,吳綿細軟桂布密,柔如狐腋白似雲。勞將詩書投贈我,如此小惠何足論?我有大裘君未見,寬廣和暖如陽春,此裘非繒亦非纊,裁以法度絮以仁。刀尺鈍拙制未畢,出亦不獨裹一身。若令在郡得五考,與君展覆杭州人【比較他少年時作的「新制布裘」一首,命意全同,技術大進步了】。 第二類是閒適詩。白居易晚年詩多屬這一類。這一類的詩得力于陶潛的最多,他早年有「效陶潛體詩十六首」,自序云:「因詠陶淵明詩,適與意會,遂效其體,成十六篇。」我們鈔其中的一首,作這一類的引子: 效陶潛體詩十六首之一 朝亦獨醉歌,暮亦獨醉睡。未盡一壺酒,已成三獨醉。勿嫌飲太少,且喜歡易致。一杯複兩杯,多不過三四,便得心中適,盡忘身外事。更複強一杯,陶然遺萬累。一飲一石者,徒以多為貴。及其酩酊時,與我亦無異。笑謝多飲者,酒錢徒自費。 洛陽有愚叟 洛陽有愚叟,白黑無分別。浪跡雖似狂,謀身亦不拙。點檢盤中飯,非精亦非糲。點檢身上衣,無餘亦無闕。天時方得所,不寒複不熱。體氣正調和,不饑仍不渴。閑將酒壺出,醉向人家歇。飲食或烹鮮,寓眠多擁褐。抱琴榮啟樂,荷鍤劉伶達。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髮。不知天地內,更得幾年活?從此到終身,盡力閑日月。 途中作 早起上肩舁,一杯平旦醉。晚憩下肩舁,一覺殘春睡。身不經營物,心不思量事。但恐綺與裡,只如吾氣味。 贈夢得 前日君家飲,昨日王家宴,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 夏日閑放 時暑不出門,亦無賓客至。靜室深下簾,小庭新掃地。褰裳複岸幘,閑傲得自恣。朝景枕簟清,乘涼一覺睡。午餐何所有?魚肉一兩味,夏服亦無多,蕉紗三五事。資身既給足,長物徒煩費。若比簟瓢人,吾今太富貴。 問少年 千首詩堆青玉案,十分酒寫白金盂。回頭卻問諸年少,作個狂夫得了無? 新沐浴 形適外無恙,心恬內無憂。夜來新沐浴,肌發舒且柔。寬裁夾烏帽,厚絮長白裘。裘溫裹我足,帽暖覆我頭。先進酒一杯,次舉粥一甌。半酣半飽時,四體春悠悠。是月歲陰暮,慘冽天地愁。白日冷無光,黃河凍不流。何處征戍行?何人羈旅遊?窮途絕糧客,寒獄無燈囚。勞生彼何苦,遂性我何優?撫心但自愧,孰知其所由? 醉後聽唱桂華曲 詩云:「遙知天上桂華孤,試問嫦娥更要無?月宮幸有閒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此曲韻怨切,聽輒感人,故雲爾。 《桂華詞》意苦丁寧,唱到嫦娥醉便醒。此是人間腸斷曲,莫教不得意人聽。 他早年有《折劍頭》詩云:「莫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鉤。」晚年不得意,又畏懼黨禍,故放情於詩酒,自隱於佛老,決心作個醉吟先生,自甘作「曲全鉤」了。讀上文的兩首詩,可以知他的心境。 達哉樂天行 達哉達哉白樂天,分司東都十三年。七旬才滿冠已掛,半祿未及車先懸。或伴遊客春行樂,或隨山僧夜坐禪。二年忘卻問家事,門庭多草廚少煙。庖童朝告鹽米盡,侍婢暮訴衣裳穿。妻孥不悅甥侄悶,而我醉臥方陶然。起來與爾畫生計,薄產處置有後先。先賣南坊十畝園,次賣東都五頃田。然後兼賣所居宅,仿佛獲緡二三千。半與爾充衣食費,半與吾供酒肉錢。吾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須白頭風眩,但恐此錢用不盡,即先朝露歸夜泉。未歸且住亦不惡,饑餐樂飲安穩眠。死生無可無不可,達哉達哉白樂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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