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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法國大革命、俄國的十月革命和中國的長期革命(19)


  此中很多事蹟只因時過境遷,今日有了更長久的歷史發展,使我們能將其中因果關係一語道破。如太平天國初起時,容納了若干基督教的新教宗旨。可是良心自由(freedom of conscience)擺在中國的農村裡,就不免張冠李戴,其尷尬局面反給曾國藩一個機會去增強傳統的「尊卑,男女,長幼」體制。過去曾有不少讀史者,以光緒帝不能毅然下決心清算慈德太后為憾。殊不知皇帝之存在,並非因籍之以富國強兵;而是君臨天下,作忠臣孝子的表率。要是他放棄了傳統的使命,也等於否定了本身所扮演的角色。所以問題不在皇帝之決心,而在君主制度。譚嗣同在戊戌變法失敗後自願犧牲,他已經看清中國需要改造的地方範圍極廣,歷時必久,流血必多,因之不惜以一身去標榜其必然性。這些事蹟都只表彰著新舊之間距離之大,以上各人的行止與擺佈尚未涉及大問題的本身,看來也只算展開序幕。

  如果我們以短距離近視界的眼光重新檢閱這段歷史,固然可以覺察當中無數值得批評攻擊的舉動。例如鴉片戰爭時,道光帝曾令揚威將軍奕經收復寧波。當日主將去前線90英里,奕經之幕僚大部分無軍事概念。反攻之前十日,這群文人以競賽的方式,預草勝利之露布,卻不作敵情判斷,以至進兵時主力驅入英軍鋪設的地雷區,部隊傷亡近千人,而英軍只損折20餘人。半個世紀之後的黃海戰役,中國艦隊違反了最基本的戰法,以一彎新月的陣容迎敵。戰事最激烈時也不知道這艦隊是由提督指揮,或系外國顧問指揮,抑或旗艦管帶指揮,主力炮則只有炮彈3發。戰後殘餘的船隻退避于威海衛海灣,反在日軍取得炮臺時遭海防炮轟擊。類似荒誕離奇的事情不斷發生,我們不能以「用人不當」、「戰術錯誤」作完滿的解答。甚至指斥其貪污腐化,也是沒有掌握問題要點。

  事實上,奕經的軍費是由各處截挪而來,非出於一般預算。揚威將軍也是臨時設置之官銜,既無固定幕僚,更沒有經常的軍需處,只好在蘇州、杭州、紹興之間設立四個銀櫃,接受各處的撥款。來銀或四處均分或一處總攬,總不敷使用。中日戰爭也可以稱為李鴻章的戰爭,各方將責任推置於李氏。他的艦隊曾接受各省接濟,李卻沒有掌握到這些省區的財政職權。而且各省自購船艦器械,由來已久。這不僅影響到戰時的指揮系統及作戰效率,也反映平時部隊的編制、人事訓練、裝備後勤的全盤狀態。所以武裝部隊只能在他們軍令、軍政和軍需的範圍內表現已賦有之功能。以上兩次戰役並非中國官兵不夠勇猛,可是組織上之背景如此,除了各盡其力,無法在戰場上製造組織與制度不能及的奇跡。

  既有這麼多踩蹺,為什麼我們還說中國對外來刺激的反應並非不積極?此時讀者務必將過去三五百年歷史一併對比。如果事關財政,則必涉及稅收,因之也與前述「洪武型」之處置不可區分,並且尚可追溯到培植大量小自耕農、全面稅收的社會體制上。說到法制,則須想像朱熹所謂「凡人子不蓄私財,而律文亦有別籍異財之禁」的境界(詳第一章)。提到軍備,則更要顧及朱元璋之設衛所,採取「非競爭性」的制度,不許人民泛海,並且稱琉球與日本為永不征伐之國的影響。總之海陸軍有如膠翼,必須骨骼、筋腱、肌肉、血液和神經系統與全身聯絡。如果他們的存在即和社會與國家之組成原則不相銜接,沒有民間機構作後勤供應之支援,純靠官僚勉強組成,行動時將留下很多貽笑各方的事蹟。前人缺乏我們的歷史經驗,他們暗中摸索,自信已竭忠盡智,我們看來總不如人意,錯誤因循。

  然則當中的時間也沒有完全白費。中國若非採取如此一波推一浪的方式,則不能走入全面改革。一次失敗,就加添下一層之壓力。光緒帝和康梁之百日維新,無疑是在仿效日本,企圖以發行公債作為新政的開銷,亦有進入資本主義體制之模樣。只是清末中國的低層結構仍與王安石時代沒有基本區別,也仍是由上至下指定的保甲制度。維新方案既不能在下端展布,則在慈禧太后專政期間,更暴露了上端的不合時宜,如此只有加速清朝之覆亡。民國初年的志士更發覺以手槍和炸彈發難,實行革命、推翻專制,還是不夠因為亟需改革的不僅是官銜名目,更是下層社會的結構,只能從改革者自己的思想著手。於是激進分子如魯迅,不止以宋儒和道學家的拘泥束縛為攻擊目標,更提倡全部傳統文化都是「吃人」的禮教。

  以上或粗枝大葉地處理歷史,或精磨細琢地鑽研歷史,可能得到同樣的結論。讀史著提高警覺,就可以體會到中國長期革命之無法避免。上表所列自南京條約到五四運動已77年,當中多數問題,仍不能局部地找到圓滿解釋;只有通過歷史的長期合理性(long term rationality of history),我們才能在大範圍內樹立他們的因果關係。而且這77年的各項活動尚未對中國的社會提出實質上的改革;最多也不過是完成了革命的準備。日後中國開始改革時,其間乾坤顛倒的不僅是法律與政治,也牽涉到經濟與生產,更及於思想、語言、社會組織和生活習慣。自1919年至今又轉瞬已70年,在這70年中,中國的武裝部隊參與大小內爭不算,也曾以各種不同的姿態,與世界各強國及左右鄰邦作戰。所以稱中國在20世紀的革命為人類歷史中最龐大的一次革命,並不為過。此間經過事蹟的背景及發展,已非平常尺度所能衡量,也超過各人的人身經驗。

  這種大變動的起因,可追溯於資本主義的世界化。19世紀中葉,英、法等國以商業之原則完成了他們國家與社會構成的基礎。於是挾著這樣的優勢組織,向海外發展。鴉片戰爭及英法聯軍之役,都在這背景下展開。中國承受了外界的壓力,才提出各種維新方案。只是維新未成,世紀之末年,已有日本入侵,因此需要改革的範圍更為擴大,時間也更為迫切。20世紀初年,更有蘇聯介入,中國的問題更國際化,也更沾染各種主義的名目。可是我們不能忘記,以上各種方案與主義,都不外是解決問題的工具。潛伏在他們後面的一個大問題,仍是中國必須放棄過去以農業條件為本位所產生的特殊體制,代之以商業條理作主的一般體制,增強她在國際間競爭的地位。

  從最近的各種跡象看來,這種問題已將解決,整個的改組也近完成。我們作這樣的論斷,並不是說時下的局面令人感到滿意,而是指出中國在1980年間和1920年間已有顯著的不同。例如財政上已擺脫向多數小自耕農全面抽稅為基礎的體制,因之規模初具,下層的經濟因素也已可以自由交換,即將進入以數目字管理的規範。至於用何種數目字,則尚無定奪。也因為中國問題範圍大,牽涉深,在她改革的過程中,已使19世紀所創原擬適用於西歐的名詞有不合時宜之感。這一點我們還有機會論及。

  自五四運動至今70年的歷史,不能全用中國歷史的經驗解釋,因為這種發展在中國尚無先例。我們引用本書以上各章資料,包括意大利的自由城市、荷蘭、英國、美國、日本、德國、法國和蘇聯,進入以數目字管理的程序,也參考十多個思想家的意見(見第五章),可以想像民國初年的無政府狀態,近於霍布斯所說「所有人和所有人作戰」的趨向。中國在1905年停止科舉考試。

  實際上已截斷了高層結構與低層結構間的聯繫。因為傳統所謂「選舉」,以四書五經作取士的標準,既是廟堂裡統制全國的邏輯,也是農村裡維持社會秩序的根本,有如憲法。現在這種使上下交流的方式既被放棄,君主制度既被否定,而內地的情形還有如蔣廷黻所言于費正清,尚無從獲悉其究竟,那麼中國還靠什麼原則存在呢?剩下來的唯有傳統中待人忠恕之道,和一班知識分子的愛國精神,更其次的則只有各強人之私人和軍事力量,在歷史上稱為「軍閥混戰」的局面了。這簡短的一段敘述,也可以包括五四運動前後之一般狀態。

  霍布斯認為,現有的國家體制解散時,人類將恢復到初民狀態。初民狀態中,公眾的權力尚未展開,既無政府亦無法律;既無法治,也談不上公平與不公平。在作戰的條件之下,只有強權與欺詐算數。他說:「在此條件之下將不能產生工業,因為其成果毫無保障,於是世界裡也沒有文化,也沒有航海交通、海運貨品,更沒有寬敞的建築物及運輸的工具,因為這些東西需要大規模的武力支持,因此也無從產生地球上的知識,沒有計時的才能、美術、文學、社會。而最可怕的是生活在無邊的恐懼、暴力和死亡的危險中。人類的生命只有孤獨、窮困、卑劣、粗暴而又短暫。」(這段前已提及見第五章注[24])

  作者著書時著重文字結構的緊湊,敘述不免過激。他未能預料中國就因為傳統的忠恕之道和新時代的愛國精神,仍舊在一個時間內勉強存在,並沒有完全土崩瓦解,淪陷到太平洋的深窪裡。但五四運動前後,魯迅既否定中國傳統的倫理,稱之為「吃人」的禮教,連孫文也稱中國人為「一盤散沙」,則已去霍氏所想像的初民狀態不遠。同時在軍閥割據之下,一般人民之生命財產沒有保障,也是難以否定的事實。如果我們有了這樣的瞭解,則在檢討中國現代史時,必先看清當中的大輪廓。

  在社會全面解體又需要全部重造的時候,一件事情的意義可能前後牽涉幾十年或甚至幾百年。即是親歷其境的人物,如克倫威爾、丹東和托洛茨基,本身反成了推進歷史的工具,也難看清他們自己在歷史中的真實意義。在這種情形之下,無目的的分析而不綜合,難能盡到歷史家的任務。我們縱把郭松齡和殷汝耕的事蹟寫得不失毫釐,又牽涉到本莊繁和岡村甯次的秘幕,在當中更投入梅蘭芳和阮玲玉的瑣聞軼事,也只是增長歷史的篇幅,仍未掌握中國長期革命的真實性格。

  何以中國在1980年和1920年間有此巨大的區別?因為「巨靈」已在我們眼前出現。蔣介石和國民黨創造了一個高層結構,使中國當時能在世界裡立足,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改革了中國的農村,創造出一個新的低層結構,使農業上的剩餘能轉用到工商業。

  中國今後的趨向,也能從這基礎上發展。其目的是根據各地區的條件,使全民就業。自宋太祖趙匡胤企圖集絹以拒契丹至今已逾千年。即是西洋史裡包括威尼斯一心要保持她的商業體制,將統領華立羅判死刑,迄至最近戈爾巴喬夫在蘇聯實施改革的一段,也有760多年。我們可以在當中看到很多國家與朝代的成敗興亡,可是他們最後趨向以數目字管理的方式則始終如一。即是有些大陳性格的國家將互相交換的原則由戰時體制粗率組成,局勢既正常化,也仍需要改造,也仍將最基本的私人財產權予以固定。除非中國仍然拒絕與外界的潮流匯合,我們就揣想不出另外一種方案足以代替上面的論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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