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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瑞──古怪的模範官僚(6)


  刑事案件需要作出斷然處置,不論案情多麼複雜,判決必須毫不含糊,否則地方官就將被視為無能。於是他們有時只能依靠情理上的推斷來代替證據的不足,草菅人命的情形也不乏其例。下面是海瑞親身經歷的一件案子。

  有夫婦二人在家中置酒招待一位因事過境的朋友並留他住宿。正好在這個時候,妻子的哥哥即丈夫的姻兄前來索取欠款白銀三兩。姻兄弟一言不合,遂由口角而致毆鬥。姻兄在扭打之中不慎失手,把丈夫推入水塘淹死。人命關天,誤殺也必須償命,所以妻子和住宿的朋友都不敢聲張,丈夫的屍體,則由姻兄加系巨石而沉入水底。

  一個人突然失蹤,當然會引起鄰里的注意,事情就不可避免地被揭露。審案的縣官以洞悉一切的姿態斷定此案乃是因奸而致謀殺。死者的妻子與這位朋友必有姦情,不然,何以偏偏在這位隨帶僕從、遠道而來的客人到達的那天,丈夫突然喪命?又何以興高采烈地置酒相慶?理由既已如此充分,女人就被判淩遲處死,朋友作為姦夫理應斬決,姻兄參與密謀應被絞死。這件案子送交杭州府覆審,審判官的結論中否定了姦情,認為確系毆鬥致死,動手的人應按律處絞。本朝政府在法律技術上雖然遠不能譽為精密周到,但在精神上卻對這類人命案件頗為重視。按照規定,這一案件要由北京的都察院、大理寺作出覆核。審判者細核府、縣兩級審訊記錄,發現了根本上的出入,乃再度發交鄰近三個縣的縣令會審。這三位縣令維持初審的判決。當這一批人犯送抵本省巡按使的公堂,被判淩遲罪的女人當堂哭訴喊冤。於是案件又送到海瑞那裡作第六次的訊問。

  海瑞的結論和杭州府審判官的結論完全相同。他的理由是這位妻子和他的丈夫生有二子一女,決不會如此忍心。而這位朋友家境並非富有,並且早已娶妻,假令女人確系謀死親夫而企圖再嫁,也只能成為此人的一名小妾。所以從情理而論,謀殺的動機是不能成立的。再則,既屬傷天害理的謀殺,參與密謀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又何必牽扯上這位朋友所攜帶的僕從?

  淳安縣縣令海瑞如何解釋初審時的供辭?答案是:「皆是畏刑捏招,恍惚成獄,殊非情實。」

  被迫退休回到原籍閒居,對海瑞來說,是一種難於忍受的痛苦。這位正直的官員,他畢生精神之所寄,在於按照往聖先賢的訓示,以全部的精力為國盡忠和為公眾服務。現在,他已經面臨著事業的終點,就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足以填補他心靈上的缺陷。

  他的故鄉在南海之濱,和大陸上一些人文薈萃的城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在那些城市裡,退職的官員可以寄情山水,以吟詠自娛,並且有詩人墨客時相過從。有的人可以出任書院的院長,以弘揚聖賢之道,造就下一代的人才來繼續他的未竟之業。而在這天涯海角的瓊州,沒有小橋流水、荇藻遊魚的詩情畫意,收入眼底的是單調一色的棕櫚樹和洶湧的海濤,吞噬人畜的鱷魚是水中的霸主。海峽中時有海盜出沒,五指山中的黎人則和漢人經常仇殺。

  退隱在荒涼瘴病之區,如果有一個美好的家庭生活,也許還多少能排遣這空虛和寂寞。然而海瑞沒有能在這方面得到任何安慰。他曾經結過三次婚,又有兩個小妾。他的第一位夫人在生了兩個女兒以後因為和婆婆不和而被休。第二位夫人剛剛結婚一月,也由於同樣的原因而逐出家門。第三位夫人則于一五六九年在極為可疑的情況下死去。第三位夫人和小妾一人先後生過三個兒子,但都不幸夭折。按照傳統觀念,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是海瑞抱恨終生的憾事之一。

  海瑞是忠臣,又是孝子。他三歲喪父,寡居的母親忍受著極大的困難把他教養成人。她是他的撫養者,也是他的啟蒙者。在海瑞沒有投師就讀以前,她就對他口授經書。所以,歷史學家們認為海瑞的剛毅正直,其中就有著他母親的影子。然而,同樣為人所承認的是,海太夫人又是造成這個家庭中種種不幸事故的重要因素。當海瑞離開南直隸的時候,她已經度過了八十壽辰。

  而出人意外的是,海瑞的上司只是呈請皇帝給予她以四品夫人的頭銜,而始終沒有答應給她以另外一種應得的榮譽,即旌表為節婦,是不是因為她的個性過強,以致使他的兒子兩次出妻?又是不是她需要對一五六九年的家庭悲劇承擔責任?儘管今天已經缺乏實證的材料,但卻有足夠的跡象可以推想,由於海太夫人而引起的家庭糾紛,不僅已經成為政敵所攻訐的口實,也已為時論所不滿。海瑞可以極容易地從倫常綱紀中找出為他母親和他自己辯護的根據,然而這些根據卻不會絲毫增加他家庭中的和睦與愉快。

  離職的巡撫已經走到了生命中退無可退的最後據點。他必須忘卻別人加之於他的侮辱,克服自己的寂寞和悲傷。他失望,然而沒有絕望。他從孔子的訓示中深深懂得,一個有教養的人必須抱有任重道遠的決心。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他雖然閒居在貧瘠的鄉村,屋子裡掛著的立軸上,卻仍然是「忠孝」二字。這是儒家倫理道德的核心,在他從小讀書的時候已經深深地印刻在他的靈魂裡,至今仍然用它來警惕自己,務使自己晚節保持完美。他的政治生涯,已經充分表示了為人臣者盡忠之不易;而他的家庭經歷,也恰恰說明了為人子者盡孝的艱難。

  但是除此以外,他沒有別的道路可走,我們的先儒從來就把人類分成君子和小人,前者具有高尚的道德教養,後者則近似於禽獸。這種單純的思想,固然可以造成許多個人生活中的悲劇,可是也使我們的傳統文化增添了永久的光輝。從海瑞家族的這個姓氏來看,很可能帶有北方少數民族的血統,然則這位孔孟的真實信徒,在今天卻以身體力行的榜樣,把儒家的偉大顯揚於這南海的盡頭!

  安貧樂道是君子的特徵。家境的困窘過去既沒有損害海瑞的節操,今天也決不再會因之而改變他的人生觀。他有祖傳的四十畝土地足供餬口,在鄉居期間,他也接受過他的崇敬者的饋贈。他把這些饋贈用來周濟清寒的族人和刊印書籍,自己的家庭生活則保持一貫的儉樸。

  散文作家海瑞的作品表明,他單純的思想不是得之於天賦,而是來自經常的、艱苦的自我修養。既已受到靈感的啟發,他就加重了自我的道德責任;而這種道德責任,又需要更多的靈感才能承擔肩負。如果不是這樣,他堅持不懈的讀書著作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他的作品中再三地闡明這種道德上的責任。一個君子何以有志於做官,海瑞的回答是無非出於惻隱和義憤。他看到別人的饑寒疾苦而引起同情,同時也看到別人被損害欺壓而產生不平。在君子的精神世界裡,出仕做官僅僅是取得了為國家盡忠、為百姓辦事的機會。一個人如果出於牟利,他可以選擇別的職業,或為農,或為工,或為商。如果為士做官,則應當排除一切利己的動機。在這一點上,海瑞和創建本朝的洪武皇帝看法完全一致。

  海瑞在一五八五年被重新起用。他不加思索地接受這一任命,無疑是一個不幸的選擇。這一次,他就真的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和事業的最低點。當時張居正已經死後被清算,朝廷中的人事發生了一次大幅度的調整。海瑞雖然不是當面反對張居正的人,卻為張居正所不喜,因而得以在反張的風潮中東山複起。然而,這位模範官僚的政治主張在十五年前尚且窒礙難行,在這十五年後又如何能暢通無阻?文淵閣大學士申時行以他的明智和通達,自然不難理解這一點。所以他在致海瑞的書信中說到「維公祖久居山林,於聖朝為闕典」,就含蓄地表示了這次起用只是俯順輿情,需要這位享有聲譽的直臣作為朝廷的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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