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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瑞──古怪的模範官僚(4)


  在為全國農村規劃這樣一張藍圖的同時,洪武皇帝又連興大獄,打擊官僚、縉紳等地方高級人士,從朝廷內的高級官員直到民間的殷實富戶,株連極廣。據有的歷史學家估計,因之喪生者有逾十萬。沒收了案犯的家產並把其中的土地重新分配,加上建國以來大批的移民屯田開荒,就使全國成了一個以自耕農為基礎的農業社會。一三九七年,據戶部統計,全國仍能保有田產七百畝以上的地主計有一萬四千三百四十一戶。他們的名單被備案呈報御前,洪武皇帝批准他們保持自己的產業,但同時加之以很多服役的義務,俾使其家產不致無限地擴大。

  洪武皇帝所推行的農村政策及一整套的措施,對本朝今後的歷史,影響至為深遠。其最顯著的後果是,在全國的廣大農村中遏止了法制的成長發育,而以抽象的道德取代了法律。上自官僚下至村民,其判斷是非的標準是「善」和「惡」,而不是「合法」或「非法」。

  在財政制度上,政府規定了按面積徵收田賦,除浙西(當時的浙西包括今日的蘇南)而外,其他地區的稅率都比較低。徵收不分貧富,其限制富戶的辦法即上述的服役。這種服役名目繁多,而且按累進稅的原則分派,即家室愈是殷富,其負擔也愈是繁重。比如各地驛站所需的馬匹、船轎和飲食,完全出自大戶供給,一年中的供應量又沒有限額,旅行的官員越多,他們的負擔也越重。

  地方支出中數字最難固定的項目,即來往官員的旅費。這筆費用既由各大戶分攤,所以大部分的地方政府,其財政開支大都根據固定的數字。同時又因為開支涉及的範圍很小,多數地區均可自給自足。其有特殊情況不能自給的,按規定應由距離最近而有贏餘的地區直接補貼。這種地方自給的財政制度推行到這樣的程度,即在洪武末年五千名金吾衛軍士的軍餉不是由國庫支出,而是指定應天府內五千個納稅人,把他們應交的稅米,直接送到這五千名軍士的家裡。這種以贏補虧而不由上級機關總攬收支以節約交通、通訊、簿記、倉庫管理等各項後勤支出的財政制度貫徹於本朝的始終。全國滿布著無數的短途運輸線,缺乏統一的組織和管理。到後來稅收已由實物折為現銀。這種原始的方式也由於積重難返,而且中級機構又缺乏組織,而無法完全改變。

  顯而易見,這種財政制度的弊病在於缺乏彈性,不能適應環境而調整。各府縣的稅率、稅額長期凝固,即使耕地的收穫量增加,其利益也為業主和高利貸者分潤,於國庫則無所裨益。在傳統經濟中的主要成分農業的稅收情形尚且如此,對視為末業的工商業,自然也是照此辦的。

  造成這種財政經濟上凝固化的主要原因,是為了維持文官制度的統一和協調。各個地方官既已根據洪武皇帝所制定的原則,以農村的簡樸為行政的著眼點,那麼少數文官想要刺激較為活躍的經濟部門例如商業,或者是想改革供應制度以總收專發,保持收入和支出的合理彈性,則勢必在整個文官集團中另起爐灶,培養一批技術人員。其甄別,訓練,管理,考核,升遷也都要和一般行政人員不同。這樣,勢必演變而為兩套不同的法令和兩個不同的組織。而在事實上,文官集團只能有一種傳統的性格,而由於這個集團是本朝實際上的統治者,它就必然會以自己的性格作為標榜,而責成全社會向它看齊。儉樸本來是一種美德,然而在這種條件下提倡儉樸,充其量也不外是一種手段,意在使行政問題簡化,以適應政府本身的低能。

  現在又要回到海瑞。他把洪武皇帝提倡的原則奉為金科玉律,不准民間製造奢侈品,諸如忠靖淩雲巾、宛紅撒金紙、鬥糖鬥纏、大定勝餅桌席等等,都在嚴禁之列。他一意重農,力追往古,強調「兩漢力田孝弟併科之意,隆禮相愛,惟上意向,唯民趨之,一歸本業,力返真純」。希冀以個人的力量,領導社會回復到歷史上和理想中的單純。但是他和洪武皇帝都沒有想到,政府不用技術和經濟的力量扶植民眾,而單純依靠政治上的壓力和道德上的宣傳,結果只能是事與願違。政府的絕大部分收入出自農民,而在海瑞出任巡撫的時候,大部分農民又都身受高利貸的壓迫和威脅。政府缺乏資金,農民無法從政府機構獲得低利率的貸款。當時民間的借貸機構是當鋪,貸款利率之高自不待言;即便是親戚鄰右的貸款,也決不會溫情脈脈地降低利率。既然如此,政府所規定的限制高利貸的條文就只能是一紙空文。

  自洪武開國到海瑞出任巡撫,其間已曆二百年。很多的變化已經在這二百年間發生。當年送達御前以備御覽的一萬四千多家富戶,已經為新的富戶所代替。這些新興的富戶,絕大多數屬￿官僚、士紳或在學生員而得以享受「優免」,不再承擔「役」的責任。政府中的吏員,也越來越多地獲得了上下其手的機會。因為全國的現金和實物不是總收集發,財政制度無從以嚴密的會計制度加以考察,從罅隙中漏出來的錢物就落於這些人的手裡。更為重要的是,文官集團已經成熟。洪武時代的八千官員,現在已經擴大為兩萬人。當年不准下鄉的禁令早已廢止,但事實上他們也極少再有下鄉的需要,因為很多的人對民生疾苦早已視而不見,而是更多地關心於保持職位以取得合法與非法的收入。

  然則像大地主徐階那樣無限地擴充家產,巧取豪奪,則不能不與文官集團的整體利益發生衝突。他的所作所為已經激起民憤,威脅了整個的官僚政治。無論出於陰還是出於陽,文官集團都不能允許他如是地獨佔利益,為所欲為。案情一經揭發公開,立即為全部輿論所不容,而使徐階失去了防禦的能力。文官們可以用皇帝和法律的名義加給他以種種罪名,使他無法置辯。他在海瑞罷官之後仍然遭到清算。他家裡的全部土地最後據說落實為六萬畝,全部被沒收。他的一個大兒子遠戍邊省,兩個小兒子降為庶民。如果不是張居正的援手,徐階本人都會難於倖免。

  然而對於農民的剝削,絕非限於這種突出的案件。剝削是一種社會現象,綿延數千載,代代相傳,在當日則為文官集團家庭經濟的基礎。官僚家庭用做官的收入放債買田,為構成農村經濟的一個重要環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富家的沒落和貧家的興起,其間的盛衰迭代,消替流轉乃是常見的現象。但這種個別成員之間的轉變無礙於整個階級的面貌,社會依然穩定地保持著剝削和被剝削這兩個集團。海瑞的干預土地所有權,其倫理上的根據和法律上的是非姑且置之不論,只說他以個人的力量,只憑以不怕死的諍諫得來的聲名作為資本,而要使整個社會機器停止轉動,也就無怪乎不能避免「志大才疏」的評語了。

  使這位好心的巡撫所更加無法理解的,則是農村的信用貸款不能合理解決的癥結。我們的帝國缺乏有效的貨幣制度和商業法律。這兩個問題不解決,高利貸就無法避免。

  幣制的問題肇始於兩百年前。開國之初,洪武皇帝下令發行的大明寶鈔,既不能兌現,也不能用以交納田賦。其發行的方式也不是通過商業機構,而是通過發放官俸、賞賜官軍和賑濟災民等方式流通於社會。而且,最根本的問題是在這種通行票據發放的時候,政府並沒有任何準備金。如果這種發行貨幣的辦法能夠成功,那確乎是重新分配財富的最簡便的辦法了。然而事實上其中的奧妙在一開始就被識破,雖然政府嚴令禁止以金銀物貨交易,違者治以重罪,民間卻置若罔聞。寶鈔在最初就沒有能按照面額使用,數十年後即等於廢紙。

  洪武即位以後,政府曾經鑄造過洪武通寶銅錢。由於銅錢使用不便,洪武八年乃發行寶鈔作為法幣。這一生財之道既經開闢,政府就不再願意繼續鑄錢,以免和法幣發生競爭。其後由於形格勢禁,再度感到鑄錢的必要,但許多問題又隨之而產生。官方沒有充分的現金收入,只能少量鼓鑄,而所鑄成的銅錢又有欠美觀和整飭,其後果就只能為私鑄大開方便之門。各種雜有鉛錫、形制濫惡的劣質銅錢充斥於人民的經濟生活之中,用者怨聲載道,有些人就拒絕使用。這種情形造成了通貨緊縮,致使商業蕭條,失業者不斷增加。面對這一嚴重的社會危機,政府不得不承認失敗。於是無需鼓鑄的碎銀乃不可遏止地成為公私交易中通用的貨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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