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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首輔申時行(5)


  有些縣份的稅額很低,粗粗一看,似乎必須提高稅額,至少這樣的縣份再也不應該有稅糧的積欠。但實際情形是,由於原來稅額低,不少農民已升為地主,而這些小地主,多系自耕農或半自耕農,仍去饑餓線不遠,他們的生活與農村富裕的地主和居住在城市的地主當然不可同日而語。這也就是說,低稅的實惠,早已為當地人視作當然,成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因素,欠稅欠糧的事情,不能因全縣稅低而遏止。

  有些縣份的稅糧比較高,這就更不可能如數進入倉庫。在一般情況下,收稅達到一定的稅額,例如某縣已徵收了稅額的60%,則再催征其餘的40%極端困難。即使富裕的地主也會仿效貧窮的自耕農拒不納糧。他們根據多年經驗,知道一個縣官無法長期和成百成千以拖拉方式拒不納糧的戶主抗衡。舊稅未清常常是新稅之累,所以官方只好用種種名義把未收的部分減免,其後果就等於鼓勵拖欠而拒不納稅。縣官對欠稅的戶主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拘押一些人在官衙前拷打,以為其他欠稅者戒。然而這些欠稅人也另有對付的辦法,他們可以賄賂衙役,雇傭一批乞丐代他們挨打,稱為「倩人代杖」。南直隸蘇州府向稱魚米之鄉,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地區。申時行生長于蘇州吳縣,對這些情況已司空見慣。張居正自然也深知此中積弊,所以他給別人的一封信說蘇州以賴糧著名,「其鄉人最無賴」,此地可稱「鬼國」。

  百姓繳納稅糧,在規定數字外尚有所謂「常例」,即各地方官按照習慣收入私囊的附加,縣官如此,以下村長裡長甲長也無不如此。地方官向上繳納稅金稅糧,總是先扣常例,至於稅額是否如數,則是另一回事。

  張居正擔任首輔的時候,他用皇帝的名義責令各府各縣把稅收按照規定全部繳足,這一空前巨大的壓力為全部文官所終身不忘。批評張居正的人說,他對京城和各地庫房中積存的大批現銀視而不見,而還要用這樣的方式去斂財,必然會逼致地方官敲撲小民,甚至鞭撻致死。這種批評也許過於誇大,但是張居正的做法和政府一貫所標榜的仁厚精神相背,卻也是事實,同時也和平素利用鄉村耆老縉紳所行「間接管制」的形式不符。這種間接管制雖然行政效率極低,實際上卻為事勢所需,它在成萬成千農民之間解決了官方鞭長莫及的難題。

  張居正還有一個錯誤,則是他忽視了文官集團的雙重性格。固然有很多官僚憑藉特權,引用私人,扶植地主和高利貸者的利益。但是「四書」所揭櫫的、為文官集團所標榜的宗旨,也並不全是口頭禪。如導之以誠意,一些有責任感的年輕人如鄒元標輩,又真能不顧一己安危榮辱,為仁民愛物的宗旨拚命。這種自我犧牲的精神,能在存亡於膚發之間擊退北方遊牧民族的內犯,也能在萬苦千辛中修復黃河的決堤。他們經常批評萬曆皇帝,其用心也未必真是「沽名賣直」,而是他們深知自我犧牲,必須得到皇帝的肯定和合作,才能使億萬百姓沾惠受益。他們之所以攻擊張居正,也正因為在他們心目中,張居正的措施放棄了古聖先賢的宗旨,而是急功好利,企圖以世俗的行政效率來代替這種偉大的精神,最終必然窒礙難行,落一個引用私人的下場。

  從客觀條件來看,張居正之引用私人,是無法避免的。以我國幅員之大,交通通信又極落後,任何有能力的內閣,也不能對各種地方官有周密的瞭解和實際的控制。張居正一心改弦更張,十年「專政」之後,各地稅額並沒有調整;地方政府仍然無法管理農村,官吏薪給之低,依然如故。總之,這種維新不過是局部的整頓,而非體制上的變革。張居正本人認真辦事,一絲不苟,他親自審核政府的帳目,查究邊防人馬的數額,下令逮捕犯法的官吏,甚至設計各種報表的格式,規定報告的限期。他所派遣的總督和任命的尚書個個精明能幹,然而他們的誠信仍有問題。因為撇開他們本身不說,他們屬下的低級機構,依然處於各種各樣不合理條件之下,離開了權術,這些高級官員也無精明能幹之可言,而權術又總是和誠信背道而馳的。

  在名義上張居正是皇帝的顧問,並無決策和任免的權力。為了貫徹自己的意圖,他經常以私人函件的形式,授意于他親信的總督巡撫,要他們如此如此地呈奏皇帝,然後他以內閣大學士的身份票擬批准他自己的建議。為了鼓舞親信,他有時還在函件上對他們的升遷作出暗示。這種做法,實際上是以他自己作中心,另外形成一個特殊的行政機構,以補助正常行政機構之不及。這在旁人看來,就是上下其手;以氣節自負的人,自更不願向他低頭,以免於趨附權勢的譏訕。

  張居正的全套措施,徹底暴露了這一大帝國中央集權過度的不良後果。在下層行政單位間許多實際問題尚未解決以前,行政效率的增進,必然是緩慢的、有限度的。強求效率增高,超過這種限度,只會造成行政系統的內部不安,整個文官集團會因壓力過高而分裂;而糾紛一起,實際問題又會升級成為道德問題。

  張居正既不能撇開文官集團而自起爐灶,他的所作所為也就無法避免矛盾。舉一個例子說,他個人物質生活的奢華惹人議論至多。數年之前,小皇帝萬曆聽說張先生要改建住宅,增修一座閣樓以便懸掛御筆,於是就親自下令由內庫撥發白銀一千兩以為資助。因為在小皇帝的心目中,他的老師官俸並不豐厚。但是張居正去世之後,萬曆皇帝才聽說北京張宅的增修費用,竟為白銀一萬兩。更令人驚訝的是北京張宅剛剛修造完畢,湖廣的江陵立即出現了一座規模相同的張宅,主其事者是錦衣衛的一個龐姓軍官,建造的費用不消說來自官庫。張居正獲悉此事,自稱於心不安,但並沒有毅然拒絕這些小人的阿諛奉獻。

  接踵而來的就是湖廣的地方官動用公款先後建造三座石坊以頌揚張居正的功業。次之則張居正以整理驛傳作為他自己的一大政績:當時政府設立的各個驛站,照例對來往官員供應車馬食宿,他花費了很大的心血,務使真正有公事的人,才受驛站接待。凡家屬旅行,或以私藉公,需索驛站者,查出後立加嚴懲。但是張家的僕人甚至親友的僕人卻可以任意向地方官需索車馬船隻,並及於扛抬行李的夫役。張居正要求其他官員勵行節儉,但是他卻不能以身作則,這當然不能不貽人以口實。

  上述情形,也許可以推說為下人蒙蔽;然而他在私人函件中屢次提到他親信的文官曾向他贈送貴重的「禮物」,包括現金和田地,這就不僅使他無法自解,也使對他同情的人不能置辯。也許在他看來,他自己的奢華和別人的節儉不過是因地位不同因而各有本分。但是在他的政敵的心目中,這就是言行不一的一大證據;即在一般人看來,這至少也是道德上的疵瑕。這些地方也使萬曆喪失對元輔老師的一番尊敬,因為事實具在,不像「謀逆篡位」一套罪狀,雖然嚴重,卻令人難於置信。

  張居正的最後幾年裡,對他的批評者非常敏感,而對有名的文士尤甚。這些名士生平只知用華美的文章大言欺人,決不會對他崇實的作風起好感;因之他也就視此種人為寇讎。如果申時行有機會對他前任和後臺老闆發牢騷,他一定會指出張居正對待這般人的態度未免過分,而且由此而牽累了自己。因為在這些人眼中,他總是張居正的私人。平心而論,張居正對待一般文人,確乎過於偏激而有失寬厚。這些撰寫文章的專家根據「學而優則仕」的原則,認為他們的詩詞歌賦是贏得厚祿高官的資本。

  張居正縱使因為他們沒有濟世之才而加以擯斥,也不妨採用比較溫和的方法敬而遠之,不去觸怒他們。例如王世貞,是本朝數一數二的散文大家,又和張居正同年得中進士,按理說應該情誼深厚,然而情形卻不是這樣。王世貞一心想做尚書,多次主動向張居正表示親近,替他的父母作壽序,又贈送了許多禮物,包括一件極為名貴的古人法書。但是張居正卻無動於衷,反而寫信給王世貞,說什麼「才人見忌,自古已然。吳幹越鉤,輕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前兩句恭維,其後則把王比作脆弱而不堪使用的武器看待,只能擺在盒子裡讓人讚賞他雕鑄之美,卻不能用以斬將奪旗。王世貞當然不曾忘記這段羞辱,他日後為他的同年作《張公居正傳》時,也就以牙還牙,行間字裡,酸辣兼備;其中提及申時行,也多輕蔑之語。

  還有一個文壇健將汪道昆,湊巧也是張居正的同年,他官至兵部侍郎,有一筆由他經手的邊防公款,經監察官查核認為帳目中有不實之處;而汪提供的報銷,卻用華麗動人的散文寫成。張居正對此事極感不滿,他鐵面無私地在一封信上指出「芝蘭當路,不得不鋤」。汪侍郎雖有芝蘭之美,然而卻開放在眾人行經的道路上,管理公路的員工張居正也不得不把這名花異卉一鋤斫去。這封信剛剛寫完,汪道昆就被迫退休。

  張居正開罪于文人有如上述二例。這也表現他雖為首輔,卻沒有認清文官集團還有另一種雙重性格。在他執政的時代,在名義上說,文官還是人民的公僕,實際上則已包羅了本朝的出色人物,成為權力的源泉,也是這一大帝國的實際主人。張居正按照過去的眼光仍然把文官集團當作行政工具,對其中最孚眾望的人物不加尊敬,就使自己陷於孤立的地位。直到危機四伏之際,他才發現了這一點,並且引用佛家經義,作為自己精神上的解脫,說是:「如入火聚,得清涼門。」既能在狂燎烈焰之中有冰凝水靜的感覺,則他雖尚在人間身居首輔,卻已經把自己當作烈士看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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