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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萬曆皇帝(7)


  大量的宮女都出身于北京及附近郊區的清白之家。經過多次的甄別與淘汰,入選者被女轎夫抬進宮門,從此就很難跨出宮門一步。這些女孩子的年齡在九歲至十四歲之間,她們的容貌和生活經常成為騷人墨客筆下的題材。其實以容貌而論,一般來說僅僅端正,驚人的美麗並不是選擇的標準。至於她們的生活,那確實是值得同情的。皇宮裡真正的男人只有皇帝一個,得到皇帝垂青因而風雲際會,像慈聖太后的經歷一樣,這種機會不是沒有,但畢竟是極為罕見的。絕大多數的宮女在使婢生涯中度過了青春,中年以後也許配給某個宦官作伴,即所謂「答應」,也可能送到紫禁城的西北部養老打雜。經歷過這可悲可感的一生,最後老病而死,還不許家屬領取屍體。她們的屍體經過火化後,埋葬在沒有標記的墳墓裡。

  極為罕見的機會居然在一五八一年來到。這一年冬天,慈聖太后跟前的一個宮女偶然地被皇帝看中。這個年輕的宮女就是後來所稱的孝靖王娘娘,萬曆稱之為恭妃王氏。她在和萬曆發生關係以後不久就有了身孕。萬曆起初還不敢讓母后知道這件事,所以到一五八二年陽曆三月,他一日而娶九嬪的時候,她還不在其選。等到後來太后發現了這件事,不僅沒有發怒,反而因有了抱孫的機會而大為高興。王氏在七月被封為恭妃,八月生子,就完全合法。此子被命名為常洛,是萬曆的長子。當時宮廷內外喜氣洋洋,詔告全國減稅免刑,而且特派使節通知和本朝關係友好的朝鮮國王。但在各種正式文書之中,常洛的頭銜只是皇長子而不是太子。太子或任何「王」的頭銜必須經過正式的儀式鄭重冊封。

  一五八二年可謂多事之秋。朝廷上另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接著發生,元輔張居正沒有來得及參與這次大慶,竟溘然長逝。開始得病,據說只是腹疾,有的醫生建議用涼藥下泄即可痊癒。但不久即病情轉劇而至不治,這實非意料之所及。張先生一心想整理全國賦稅,曾於一五八〇年終以萬曆名義實施全國耕地丈量。量後統計還未開始,而他竟然賚志以沒,抱恨終天。像他這樣具有充沛精力的活動人物享年僅五十七歲,使報多人為之驚悼,但也有很多人在私下額手相慶。在他去世前九天,萬曆加封他以太師銜,這是文臣中至高無上的官銜,在本朝二百年的歷史中從未有人在生前得到這個榮譽。但是由於疾病很快奪去了他的生命,他已經無法利用這個新的榮譽再來增加自己的權威。

  在這裡,我們暫且放下萬曆皇帝失去了張先生的悲痛而接著敘述他和女人的關係。在九嬪之中,有一位後來被封為皇貴妃、當時被稱為淑嬪的鄭氏。萬歷時年已經十八歲,但對這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一往情深。當她一經介入萬曆的生活之中,就使皇帝把恭妃王氏置於腦後。更不尋常的是,他們的熱戀竟終生不渝,而且還由此埋伏下了本朝的一個極重的政治危機。

  但是熱戀並不等於獨佔皇帝的枕席。萬曆共有八子十女,為八個不同的女人所生。鄭氏之所以能贏得萬歲的歡心,並不是具有閉月羞花的美貌,而是由於聰明機警,意志堅決,喜歡讀書,因而符合皇帝感情上的需要。如果專恃色相,則寵愛決不能如此的歷久不衰。

  自從張居正去世以後,萬曆脫出了翰林學士的羈絆;而自從他成為父親以來,慈聖太后也不再干預他的生活。但是,我們的皇帝在這個時候確實已經成年了,他已經不再有興趣和小宦官去胡鬧,他變成了一個喜歡讀書的人。他命令大學士把本朝祖宗的「實錄」抄出副本供他閱讀,又命令宦官在北京城內收買新出版的各種書籍,包括詩歌、論議、醫藥、劇本、小說等各個方面。

  據說,淑嬪鄭氏和萬曆具有共同的讀書興趣,同時又能給萬曆以無微不至的照顧。這種精神上的一致,使這個年輕女人成了皇帝身邊一個不可缺少的人物。可以說,她是在最適當的時機來到了他的生活裡,填補了他精神上的缺陷。憑著機智和聰明,她很快就理解了命運為她所作的安排,因而抓住現實,發揮了最大的能動性,從而達到自己預期的目的。她看透了他雖然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但在實質上卻既柔且弱,也沒有人給他同情和保障。即使是他的母親,也常常有意無意地把他看成一具執行任務的機械,而忽視了他畢竟是一個有血有肉、既會衝動又會感傷的「人」。基於這種瞭解,她就能透徹地認清了作為一個妻子所能夠起到的作用。別的妃嬪對皇帝百依百順,但是心靈深處卻保持著距離和警惕,惟獨她毫無顧忌,敢於挑逗和嘲笑皇帝,同時又傾聽皇帝的訴苦,鼓勵皇帝增加信心。在名分上,她屬￿姬妾,但是在精神上,她已經常常不把自己當作姬妾看待,而萬曆也真正感到了這種精神交流的力量。據宦官們私下談論,皇上和娘娘曾經儷影雙雙,在西內的寺院拜謁神佛,有時還一起作佛前的祈禱。她對萬曆優柔寡斷的性格感到不快,並且敢於用一種撒嬌譏諷的態度對他說:「陛下,您真是一位老太太!」

  萬曆決心破除他帶給別人的這一柔弱的印象。在這忙碌的一五八二年,他勵精圖治,一連串重要的國家大事,尤其是有關人事的安排,都由他親自作出決定。可能就在這個時候,他觀看了宮廷內戲班演出的《華嶽賜環記》,戲裡的國君慨歎地唱著《左傳》中的「政由寧氏,祭則寡人」,意思是說重要的政事都由寧氏處理,作為國君,他只能主持祭掃一類的儀式。當日伺候萬曆看戲的人都會看到他的反應,戲臺下的皇帝和戲臺上的國君同樣地不舒服。

  但是如何才能成為大權獨攬的名副其實的君主?對萬曆來說,第一件事情是使他的朝廷擺脫張居正的影響。那張居正的軀體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他的影子仍然籠罩著這個朝廷。朝中的文武百官根據對張居正的態度而分為兩派,要就是擁護張居正,要就是反對張居正。擁張派的官員過去依靠張太師的提拔,他們主張奪情留職,在張太師得病期間公開出面為他祈禱;反張派則認定張居正是巨奸大猾、偽君子、獨裁者。在一五八二年,當皇帝本人還沒有對過去的種種徹底瞭解的時候,朝廷裡的鐘擺已經擺到了有利於反張派的一邊。皇帝也還沒有明白,繼張居正而為首輔的大學士張四維,他雖然也出於「大張」的提拔,但和自己的外祖父武清伯李偉相善而與大伴馮保有隙。他更沒有想到,這時的張四維還正在利用反張的情緒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故太師張居正的被參是從一件事情開始的。皇帝下了一道詔書,內稱,過去丈量全國的土地,出現過許多不法行為,主要是各地強迫田主多報耕地,或者虛增面積,或者竟把房屋、墳地也列入耕地,而地方官則以此爭功。鑒於弊端如此嚴重,那一次丈量不能作為實事求是的稅收依據。年輕的皇帝認為由於自己敏銳的洞察力而實施了一大仁政,給了天下蒼生以蘇息的機會。他沒有想到,這道詔書雖然沒有提到張居正的名字,但一經頒佈天下,過去按照張居正的指示而嚴格辦理丈量的地方官,已一概被指斥為佞臣;沒有徹底執行丈量的地方官,卻被田主頌揚為真正的民之父母。反張的運動由此揭開了序幕。

  大批嚴格辦理丈量的官員被參劾,他們都直接或間接與故太師張居正有關。他們劣跡多端,而細加推究,其所以膽大妄為,後邊蓋有張居正的支持。這一運動慢慢地、但是有進無退地蔓延開去,而參與者也清楚地知道現在和當年勸諫奪情的時候,政治形勢已經大不相同,他們揭發事實,製造輿論,使張居正的形象逐步變得虛偽和毒辣。到一五八二年年底,張居正去世僅僅半年,他已經被蓋棺論定,罪狀有欺君毒民、接受賄賂、賣官鬻爵、任用私人、放縱奴僕淩辱縉紳,等等,歸結到最後,就是結黨營私,妄圖把持朝廷大權,居心叵測云云。

  這一切使年輕的皇帝感到他對張居正的信任是一種不幸的歷史錯誤。張先生言行不一,他滿口節儉,但事實證明他的私生活極其奢侈。他積聚了許多珠玉玩好和書畫名跡,還蓄養了許多絕色佳人,這些都是由趨奉他的佞幸呈送的。得悉了此項新聞,萬曆又感到十分傷心。這十年來,他身居九五之尊,但是被限制到沒有錢賞賜宮女,以致不得不記錄在冊子上等待有錢以後再行兌現;他的外祖父因為收入不足,被迫以攬納公家物品牟利而被當眾申飭。但是,這位節儉的倡導者、以聖賢自居的張居正,竟如此口是心非地占盡了實利!

  從一五八二年的冬天到一五八三年的春天的幾個月之間,皇帝的情緒陷於紊亂。大學士張四維提議建造壽宮,即預築皇帝的陵墓,以此來分散皇帝對張居正事件的不快。一五八三年春,適逢三年一度的會試。按照傳統,皇帝以自己的名義親自主持殿試,策文的題目長達五百字。他詢問這些與試舉人,為什麼他越想勵精圖治,但後果卻是官僚的更加腐化和法令的更加鬆懈?這原因,是在於他缺乏仁民愛物的精神,還是在於他的優柔寡斷?毫無疑問,這樣尖銳的試題,如果不是出於皇帝自己的指示,臣下是決不敢擅擬的。

  如果說萬曆確有優柔寡斷的缺點,他的廷臣卻正在勇往直前。清算張居正的運動繼續發展,事情一定要弄到水落石出。這幾個月之中,幾乎所有因觸犯故太師而得罪的官員一律得到起複,降為庶民的複職,充軍邊地的召回。至於這些人所受的處分是否咎由應得,則不在考慮之列。但是清算運動還有一大障礙,就是司禮監太監馮保。他和張居正串通一氣,至今還掌握著東廠的錦衣衛特務,如果不加翦除,畢竟後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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