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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萬曆皇帝(6)


  糾舉張居正的事件按照這一程序開始。最先由兩名翰林以平靜的語調在奏章中提出:因為父喪而帶來的悲痛,使張居正的思想已不能如以前的綿密。強迫他奪情留任,既有背於人子的天性,國家大事也很難期望再能像從前那樣處理得有條不紊,所以不如准許他回籍丁憂,庶幾公私兩便。在兩名翰林之後,接著有兩個刑部官員以激烈的語氣上書,內稱張居正貪戀祿位,不肯丁憂,置父母之恩于個人名利之下。如果皇上為其所惑,將帶給朝廷以不良的觀感,因此懇請皇上勒令他回籍,閉門思過,只有如此,才能對人心士氣有所挽回。

  張居正既被參奏,就按照慣例停止一切公私往來,在家靜候處置。但是暗中的活動並沒有停止,他的意圖會及時傳達到馮保和代理閣務的二輔那裡。個中詳情,當然沒有人可以確切敘述。我們所能知道的就是嚴厲的朱筆御批,參張的官員一律受到嚴懲。他們的罪名不在於觸犯首輔而在於藐視皇帝。

  聖旨一下,錦衣衛把四個犯官逮到午門之外。兩個翰林各受廷杖六十下,並予以「削籍」,即褫奪了文官的身份而降為庶民。另外兩個官員因為言辭更加孟浪,多打二十下。打完以後再充軍邊省,終身不赦。掌刑人員十分了然于犯官的罪惡,打來也特別用力。十幾下以後,犯官的臀部即皮開肉綻,繼之而血肉狼藉。受責者有一人昏死,嗣後的復蘇,也被公認為是一個奇跡;另一人受刑痊癒之後,臀部變成了一邊大一邊小。刑罷以後,錦衣衛把半死半活的犯官裹以厚布,拽出宮門之外,聽憑家屬領回治療。有一些官員向犯官致以慰問,被東廠的偵緝人員一一記下姓名,其中的某些人且在以後被傳訊是否同謀。

  皇帝的行動如此堅決而且迅速,無疑大出於反張派的意料之外。皇帝緊接著又降下敕書,內稱,參奏張居正的人假借忠孝之名掩蓋一個大逆不道的目的,即欺負朕躬年幼,妄圖趕走輔弼,使朕躬孤立無援而得遂其私。此次給予杖責,不過是小示儆戒,如果有人膽敢繼續頑抗,當然要給予更嚴厲的處罰。這樣嚴肅的語氣,等於為再敢以行動倒張的官員預定了叛逆罪,使人已無抗辯的餘地。這一恐嚇立即收到應有的效果。除了一名辦事進士名叫鄒元標的又繼續上疏彈劾以外,沒有別人再提起張居正的不忠不孝。事情就此結束。最低限度在今後五年之內不再有人參劾元輔,非議奪情。至於那個鄒元標,由於奏章呈送在敕書傳遍百官之前,因此加恩只予廷杖並充軍貴州。此人在以後還要興風作浪,這裡暫時不表。

  張居正用布袍代替錦袍,以牛角腰帶代替玉帶,穿著這樣的喪服在文淵閣照常辦事。皇帝批准了他的請求,停發他的官俸,但同時命令宮中按時致送柴火油鹽等日用品,光祿寺致送酒宴,以示關懷優待。倒張不遂的官員大批掛冠離職,他們推託說身體衰弱或家人有故,所以請求給假或退休。此時北京城內還發現傳單,內容是揭露張居正謀逆不軌。東廠人員追查傳單的印製者沒有結果,只好把它們銷毀,不再呈報給皇帝,以免另生枝節。

  次年,即一五七八年,張居正服用紅袍玉帶參與了皇帝的大婚典禮。禮畢後又換上布袍角帶回籍葬父。他從陽曆四月中旬離京,七月中旬返京,時間長達三個月。即使在離京期間,他仍然處理重要政務。因為凡屬重要文件,皇帝還要特派飛騎傳送到離京一千哩的江陵張宅請張先生區處。

  張居正這一次的旅行,排場之浩大,氣勢之煊赫,當然都在錦衣衛人員的耳目之中。但錦衣衛的主管者是馮保,他必然會合乎分寸地呈報於御前。直到後來,人們才知道元輔的坐轎要三十二個轎夫扛抬,內分臥室及客室,還有小僮兩名在內伺候。隨從的侍衛中,引人注目的是一隊鳥銃手,乃是總兵戚繼光所委派,而鳥銃在當日尚屬時髦的火器。張居正行經各地,不僅地方官一律郊迎,而且當地的藩王也打破傳統出府迎送,和元輔張先生行賓主之禮。

  隊伍行抵河南新鄭縣,張居正見到了被廢鄉居的故友高拱。兩人相見,恍如夢寐。張居正盡力棄嫌修好,指著自己的鬢邊白髮,對高拱感慨不已。高拱當時已經老病,兩人見面後僅僅幾個月,他就與世長辭了。張居正絕對沒有預料到,他和高拱之間的嫌隙,不僅沒有隨著這次會面而消弭,而且還在他們身後別生枝節,引出了可悲的結果。

  一五七八年前後,年輕的皇帝對張居正的信任達到最高點。這種罕見的情誼在張居正離京以前的一次君臣談話中表現得最為充分。張先生啟奏說,他前番的被攻擊,原因在於一心為朝廷辦事,不顧其他,以致怨謗交集;萬曆則表示他非常明白,張先生的忠忱的確上薄雲天。說完以後,君臣感極而泣。張居正回籍葬父,這三個月的睽違離別,是他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所以更顯得特別長久。待至元輔返京,萬曆在欣慰之余,更增加了對張先生的倚重。這年秋天,張居正的母親趙氏,經由大運河到達北京。不久她就被宣召進宮與兩位太后相見,加恩免行國禮而行家人之禮,並贈給她以各項珍貴的禮品。在接受這些信任和榮寵之際,張居正母子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這樣一個事實:皇室的情誼不同於世俗,它不具有世俗友誼的那種由於互相關懷而產生的永久性。

  一五七八年皇帝的大婚,並不是什麼震撼人心的重大事件、當時皇帝年僅十四,皇后年僅十三。皇后王氏是平民的女兒,萬曆和她結婚,完全是依從母后慈聖的願望。她望孫心切,而且是越早越好,越多越好。皇后一經冊立,皇帝再冊立其他妃嬪即為合法,她們都可以為皇帝生兒育女。

  王皇后是一個不幸的女性,後來被諡為孝端皇后。她享有宮廷內的一切尊榮,但是缺乏一個普通妻子可以得到的快樂。在實際上,她只是一種制度的附件。按照傳統的習慣,她有義務或者說是權利侍候皇帝的嫡母仁聖太后,譬如扶持太后下轎;皇帝另娶妃嬪,她又要率領這些女人拜告祖廟。這種種禮節,她都能按部就班地照辦不誤,所以被稱為孝端。但是,她也留給人們以另一種記憶,即經常拷打宮女,並有很多人死於杖下。

  萬曆並不只是對皇后沒有興趣,他對其他妃嬪也同樣沒有興趣。在他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的女人還要在幾年之後才與他邂逅相遇。這時,他感到空虛和煩躁。宮廷固然偉大,但是單調。即使有宮室的畫棟雕樑和其他豪華裝飾,紫禁城也無非是同一模式的再三再四的重複。每至一定的節令,成百成千的宦官宮女,把身上的皮裘換成綢緞,又換成輕紗;又按照時間表把花卉從暖房中取出,或者是把落葉打掃,禦溝疏通,這一切都不能改變精神世界中的空虛和寂寞。在按著固定節奏流逝的時光之中,既缺乏動人心魄的事件,也缺乏令人豔羨的奇遇。這種冷酷的氣氛籠罩一切,即使貴為天子,也很難有所改變。

  大婚之後,年輕的皇帝脫離了太后的日夜監視。不久,他就發覺大婚這件事,在給予他以無聊的同時,也帶給了他打破這單調和空虛的絕好機會。他完全可能獲得一種比較有趣的生活。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有一個名叫孫海的宦官,引導皇帝在皇城的別墅「西內」舉行了一次極盡歡樂的夜宴。這裡有湖泊、石橋、寶塔,風景宜人,喇嘛寺旁所蓄養的上千隻白鶴點綴其間,使得在聖賢經傳的教條之中和太后的嚴格管教之下長大的皇帝,恍如置身於蓬萊仙境。新的生活天地既經打開,萬曆皇帝更加厭倦紫禁城裡的日月。在西內的夜遊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身穿緊袖衣衫,腰懸寶刀,在群閹的簇擁之下,經常帶著酒意在園中橫沖直闖。

  一五八〇年,萬曆已經十七歲,在一次夜宴上,他興高采烈地傳旨要兩個宮女歌唱新曲。宮女奏稱不會,皇帝立即龍顏大怒,說她們違抗聖旨,理應斬首。結果是截去了這兩名宮女的長髮以象徵斬首。當時還有隨從人員對皇帝的行動作了勸諫,此人也被拖出來責打一頓。全部經過有如一場鬧劇。

  這一場鬧劇通過大伴馮保而為太后所知悉。太后以異常的悲痛責備自己沒有盡到對皇帝的督導教育,她脫去簪環,準備祭告祖廟,廢掉這個失德之君而代之以皇弟潞王。年輕的皇帝跪下懇請母后開恩。直至他跪了很久以後,太后才答應給他以自新的機會,並且吩咐他和張先生商量,訂出切實的改過方案。

  元輔良師責令皇帝自己檢查過失。引導皇帝走上邪路的宦官被勒令向軍隊報到,聽候處理。經和馮保商議之後,張居正又大批斥退皇帝的近侍,特別是那些年輕的活躍分子。他還自告奮勇承擔了對皇帝私生活的照料,每天派遣四名翰林,在皇帝燕居時以經史文墨娛悅聖情。

  但是不論張居正如何精明幹練,皇帝私生活中有一條他是永遠無法干預的,這就是女色。皇宮裡的幾千名宮女都歸皇帝一人私有,皇帝與她們中的任何一個發生關係都合理合法。作為法定的妻子,天子有皇后一人,經常有皇貴妃一人,還有數量更多的妃和嬪。有鑒於正德皇帝死而無後,朝廷內外部一致認為皇帝應該擁有許多妃嬪,以產子嗣。萬曆一天而冊封九嬪,就得到過張居正的贊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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