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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日(3)


  張廣祿仍舊扭著頸子飛,馬應龍的槍塔仍舊在左右搖擺,我們可以看到戰線的痕跡了。在這走廊內,有一條鐵路,有一條和鐵路平行的公路,此外,交錯著一簇簇的叢林和一片片的開闊地。剛才我們過來的時候,那一截公路上車輛還是很多的,現在這邊一點活動的痕跡也沒有了。我們看到叢林裡突然出現的煙霧一閃,那是我們的炮兵在射擊(那幾天,新一軍的炮兵正在英軍步兵後面協同作戰)。我盡眼力瞧去,希望看到下面的步兵勇士,但是沒有看到。再飛過去一點,看到一簇樹林正在燃燒,火焰很猛烈,連綠色的樹葉都燃著了,豎起來的煙柱有兩百碼高。我用右邊的友機做陪襯,對著這叢林烈焰和默默的鐵道拍了一張照片,但是距離太遠了,又沒有濾色鏡頭,後來沖曬出來看不出什麼。

  又再飛過去了一點,隊形更密集了。我再看下面:這附近有很多村落和林空,但是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重重迭迭地掉遍了彈痕,他們對這些地方可真費了一點勁!

  太陽還是那樣出得神氣,天上還是一點雲彩也沒有,向南藍天半壁,哪裡有敵機的影子?今天的空襲大概是很平淡的。

  「HOPIN」,劉用鉛筆在他的紙上畫著,並且要我看那下面的村子,這是一堆竹房子,當中夾著幾棟漂亮一點的房子,統統炸壞了。我點了一點頭。

  「MOHNYIN」,劉又寫好了,老遠就用指頭指在機窗上要我看,他的指頭一直擺在機窗上擺了好久,我知道他的心神一定被目標吸引了。

  等到我們可以比較詳細地看到MOHNYIN,長機的炸彈門已經打開了。我們對著一座白色的小塔直飛。現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房子很多,有幾座比較新式的建築,還可以看得清黃色的圍牆。就在這時候,長機裡掉下了三顆、四顆炸彈(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長機上去了,劉和張在那邊做了些什麼動作我不知道)。一下炸彈脫逸了我們的視線,底下圍牆內外煙灰突湧出來了。我記得很清楚,我聽不到爆炸音響;但是小鐘以後堅持著他聽到,或者他是對的,因為他坐在機腹的槍座附近。

  沒有幾秒鐘,隊形已經飛過了MOHNYIN。飛機還是向南飛,又飛了幾秒鐘,整個隊形向右大轉彎。因為我們是左翼分隊,各個飛機的動作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下真好玩。隊形向西,向西北,折轉向東北,難道丟了這幾個炸彈就回去了嗎?不,劉在紙上回答我,「還要再來一次。」不過這一旋回轉動得真大,幾乎又跑到孟拱和英道吉湖上面來了。隊形還在大轉彎,於是,太陽又在右前方,我們再沿著鐵道線向西南飛。

  劉再寫了一個駭人聽聞的紙條給我:「敵人高射機關槍向我猛烈射擊。」因為我們在機頭部,只能看到正前方的下空,那裡一點動靜也沒有。此外也看不到聽不到什麼,所以我幾乎不相信;我在劉的紙條上添了兩個字「現在?」他肯定地點了點頭。一直到後來回到基地我才知道敵人的一顆槍彈居然射中了我們一架飛機,幸而沒有傷人,只在尾部槍塔的透明膠片上劃開了一塊。──敵人的前置瞄準量計算得太少了;假使他們能夠把這點也修正,集束彈道釘死了我們的隊形,恐怕會有幾個人不能安全回來。當時我沒有耳機,不是劉告訴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小鐘坐在機腹上,他們能夠看到曳光彈向飛機上鑽,不由得把頭部後縮。

  我們又到了目標上空,剛才投的炸彈還有三個火柱在燃燒著。

  我突然想起:我忘卻了一件大事。我們飛機上沒有投彈瞄準器,我們依著長機的指示投彈;但是我們的投彈器在哪裡?我再寫著問劉。他回答我:「看飛行員左手的大拇指。」我一眼看去,張廣祿的左手在操縱杆上的方向盤上,這種方向盤和汽車上的不同,只有半個圓周,上面有槍炮的捺鈕。在半圓左邊的末端上有一頭漆著紅色,只要用大拇指在這紅色上按幾下包管有幾個敵人在下面倒黴。

  炸彈門早已打開,第二次投彈開始了。長機投出來的炸彈到處都是,一下甩了一大把,張廣祿也開始捺著紅捺鈕。這種輕彈投出來沒有電影裡所拍攝的好看,不能夠像中型彈一樣一個個很整齊、很勻均地在空中排成一把梳子才開始下墜。它們一出彈庫,就縱橫都有,前面飛機投下來的好像要碰在後面飛機上,突然鑽下去變得看不見了,然後那黃色圍牆內外又突起了煙柱、灰土與火花。在陰處著發的炸彈還能看到火花一閃。

  張繼續捺著,把飛機上七十幾個炸彈都投完了,開始跟著隊形再來一個向右大轉彎,這次真的回去了。

  ***

  這三點多鐘的飛行,興奮與好奇的滿足可以抵消疲乏而有餘。回到基地,大家跑到中槍的飛機附近去觀光,那位槍手剛從千鈞一髮的機會裡死裡逃生,現在很神氣地和人家談著當時的奇跡。這一切和我們在四月中參觀戰車部隊的戰鬥一樣,恐怕技術兵種的快樂也就在這裡。

  呂德潤說有一點,但是只有一點點頭暈。小鐘提議我們司令部觀戰的人員照一張照片,我說:「等小朱他們下來再照吧。」我們這時候才發覺小朱已經瞞著我們到臘戌去了。

  他們由西格菲司領隊,西格菲司飛行,張副隊長擔任航向,還有三個美籍士兵在一架飛機上,淩課長就在他們機上觀戰。朱參謀坐在他的老同學的飛機上,他們一飛機都是中國人。

  他們本來和我們一樣,準備吃過飯就出發。不知如何油彈員把炸彈掛錯了,統統掛的小炸彈,但是他們的目標是鋼骨水泥的鐵橋。他們只好換炸彈,每個飛機掛了六個五百磅的大傢伙,所以到兩點鐘才起飛。

  本來,我們希望他們在日沒之前回來,他們沒有回來;我們想等他們吃晚飯,吃晚飯的時候也沒有回來。空軍節的節目還是照常舉行,他們全隊的中美官兵在一塊聚餐,餐後汽車兵團的劇團表演平劇。他們隊裡的人都很自信,認為不會出什麼事。他們說:「或者油不夠,他們降落在旁的機場去了。」

  「假使那樣,會不會有消息通知這裡?」

  「我想會有的。」

  到七點半,就是降落別處,他們也應該加著油飛回來了。我們總覺得不大妥當,在會場裡臉上發熱,我和鐘從劇場裡退出來,坐在草地上看著滿天星斗。空氣新鮮,涼風四起,不時有飛機來去。我們沒有說話,默默地聽著引擎聲響,但是只有失望,這時候掛著紅燈來去的都是運輸機,並且沒有一架在這個機場降落。

  劇場裡的鑼鼓聲不絕,到九點鐘,我們相信他們不會回來了。在脫衣服睡覺之前,我們腦子內幻想出一幅飛機觸山著火的圖畫。

  到第二天,消息渺然;第三天,消息也渺然。他們的行蹤,永是一個謎。被敵機擊落螺旋下墜了?我想像著尾旋以前,沒有失去知覺的一秒鐘心內是如何震駭!在黑夜裡觸山?那幅可怕的圖畫又浮現在眼前。他們還有一線希望──被迫降落,但是公算是非常少。還有一種可能我們不堪想,被俘。我們假定他們是不會被俘的。

  我們的公報已經宣佈八月十四日轟炸緬北軍事目標,兩架飛機失蹤;但是敵人的廣播裡並沒有說擊落我機。失蹤!他們很正常地很平靜地和我們一塊吃午飯,吃過午飯就是這樣一去不復返嗎?盛書記長說:「我們想到張副隊長,印象是如何地深刻……」他們說,空軍方面已經去信通知失蹤人員的家屬。我們又想到淩和朱,崔參謀很惋痛地說:「這次對你們陸軍方面的兩位同志真抱歉。」

  冒著大雨回營區的時候我在胡思亂想:空軍的生活像一團夢,軍人的生活像一團夢,整個人生的生命又何嘗不像一團夢!這時候鐘的看法比我堅強,他說:「他們不是每天都在這種機會裡來去嗎?這算什麼!我們沒有後悔,如果還有俯衝轟炸的機會我們還是要去。」

  一到營區,凡是參加轟炸的人都受到申斥與責難。我和小鐘所受的尤其空前,我又比小鐘受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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