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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日(2)


  我只知道他由一架飛機換到另一架飛機上,殊不知他由我們這個編隊換到旁的編隊!當初派遣轟炸臘戌鐵橋的時候,決定只有西格菲司上尉單機去,所以也只有淩課長一個人去觀戰。到午餐之後,我不知道他們決定再加派一架,正好由朱的同學駕駛,這一更換,朱也跟著到臘戌去了。在那一陣更改的混亂裡他們沒有告訴我。事後朱說,他自己到上飛機之前也不知道是低空炸臘戌鐵橋。現在,我想他是知道的,他的同學一定和他說過。大概是遠征臘戌,又是俯衝轟炸,他恐怕好機會給人家競爭去了,所以只說換一個座位,就悄悄跑到兩架編隊裡去了。我一直到轟炸歸來吃晚飯的時候才知道這回事,當時後悔得要擂自己一頓。我想:我首先發起參加空軍節,又首先提議坐轟炸機觀戰,現在頭等座位一個也給人家坐去了,兩個也給人家占去了。到後來幾天,我才知道他們坐頭等座席可增加了不少的麻煩。

  我那樣想看俯衝轟炸,因為我看過一套富於刺激性的照片,影片寫著一架俯衝轟炸接近目標的情景,各影片的距離是兩千英尺、八百英尺、四百英尺和兩百英尺,但是從俯衝投彈到拉高,不是照片、電影或者文字所可以表露的。像很多類似的場合一樣,真實要體味到這種動作的經過只能憑感覺。所以,從上車到出發我還苦苦央求淩課長和我換一換座位,一方面他不會答應,我也知道這種央求為徒勞。

  位次組別排好,到地圖室裡聽美國隊長講解任務。這一間房子有黑板,有講臺,有一排排的座位和滿壁琳琅的航空照像,和我們常見的教室沒有兩樣。美國隊長當講師,旁邊還有一位翻譯官當翻譯。大概這種任務他們是常去的吧,所以沒有多少可以再講的。我只記得他規定投彈時飛行高度是五千英尺,進入目標時角度為一百多少度,什麼情況解散隊形,什麼時候集合,我又記著他叮嚀如果有敵機攔截一定要記住飛機的式樣或種型等等。

  我們真的出發了,崔參謀領我們到降落傘室領了坐式傘和錢袋。這錢袋裡面密密地縫著九十六個銀幣。在緬甸,鹽糖、布、線、鴉片和硬幣是可以收買人心的東西,也只有這幾樣東西引得起土人的興趣。我們學著他們把錢袋系在腰上,多少有點好玩的心理,假使我們真被擊落,像半個月前他們隊裡的一組人一樣,爬山涉水地逃命回來,這九十六個盧比就是我們的旅費。

  於是我們再爬上卡車,各就各位地到停飛機的掩體裡去了。卡車經過一飛機的位置,坐在頂上的人大聲叫著飛機的號碼,車子停一停,這一組人跳下車來;到另一架飛機,又一組人下來;到第三次是我們這一組,航向員劉、射擊士馬,都相繼跳下來,我跳下來的時候,他們幫我接住降落傘,這時候我看到飛行員張、通信士和另外一位射擊士也從另外一輛車上下來。

  一架B25張開肚子伸著三隻腳停在那裡,地上都是敷著鑿孔的鋼板。這種B25初看上去是很不順眼的,引擎比翅膀還要長,頭大身體瘦,滿身槍炮林立,後面還是雙尾舵。但是,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中型轟炸機之一,第一次轟炸東京就是它幹出來的。它要飛上雲天的時候,才特別有一種美感。這時候劉又告訴我:它現在還在一天天地改良,它的姊妹的名稱有B25A,B25B,B25C,……B25E,又還有B25E1,B25E2……新型的一架架比老型的好。你看過勞森上尉著的《在東京上空三十秒》沒有?比如說:他的B25上面就有副駕駛手,我們的沒有。

  張和他的三位軍士在摘炸彈上的保險絲,我也彎腰跑到炸彈庫下一看。怪不得他們摘了那麼久還沒有摘完!他們替飛機掛了這麼多炸彈!不過我又感覺得懷疑:都是這種輕迫擊炮彈大小的傢伙,用到敵後去轟炸到底有沒有價值?後來再想:緬北的目標多半是沒有多少抗力的村落,有這種炸彈的殺傷力和破壞力也就夠了,他們的選擇是不會錯的。

  飛機場上遍處引擎響,友機一架一架地起飛了。張廣祿催著他們:「快一點,他們都起飛了。」但是只怪炸彈太多了,摘保險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

  在那九架飛機裡,我們大概是第八架起飛的。我跟著他們從機腹的小門裡爬進去的時候,感覺得一切都新奇。在機頭部這間小艙裡,有飛行員、航向員和炮塔上的射擊士。機腹的通信士和尾部射擊士另外有一間小門在後面。假使不怕麻煩的話,前後的小艙裡也可以爬行。當然,設計這種飛機的工程師沒有打算還有一個人觀戰,所以我沒有固定的坐席和無線電耳機。我把幾具降落傘在張和劉的正後方搭成一個舒服的沙發,把毛繩衣墊襯著凹處。座位剛弄好,張已經把飛機滾到跑道上飛。沒有多少時候就起飛。他們機內人員沒有什麼通話,司令臺上怎麼叫張起飛我聽不到。我那時候注意到的:這種飛機起飛比運輸機簡便,調整旋率就很快;他們說,轟炸飛機的跑道比運輸機要長,但是我看他們只在跑道三分之二的地方就升空了。

  現在我想:我們同來的夥伴們都已升空,馬上就要編隊了。飛機繼續爬高,向左轉,又繼續爬高,劉已經把起落輪收進了機腹。向上一看,藍天如碧,氣候真是再好沒有。我們左邊有兩架,右邊還有四五架友機,我們的飛機趕上左邊的一分隊裡去,好,已經趕上了。這一分隊的長機是美國飛行員,他的飛機上塗著美國標識。這兩架僚機卻漆著青天白日的國徽,尾舵上也保持著中國空軍慣用的藍白條。但是每架飛機的鼻子上卻都塗著他們這一隊共同的隊標──一條龍跳起來向著旭日。這就是中美空軍混合團,我想平常人家說與盟友並肩作戰,沒有一個單位再比他們確切了。

  那位美國隊長,那麼胖的身材,那麼莊嚴的面目,也親自駕著一架飛機向敵陣飛去,令人有滑稽之感。又轉了一個圈,飛機更升高了,看到下面的帳幕只有一塊橡皮那麼大。九架飛機都到齊了,開始振翼向東而去。但是各分隊還是自己為單位飛著,分隊間的距離起碼有好幾千碼。

  張廣祿望著他的長機飛,他的工作很麻煩,有好幾十個儀錶要看,又有這麼多操縱具,頭還要向左扭著,以便和長機保持間隔和距離。長機隔我們真近,尾塔上的槍手看得清清楚楚,要是我認識他的話我一定可以和他打招呼或者做鬼臉。張廣祿的頸力真強,我要像他那樣把頭扭上幾個鐘頭恐怕以後一輩子都擺不正了。

  底下巴馬布特河在望,公路上各城鎮像一幅地圖樣地擺在那裡。在這種編隊飛行裡面航向員比較閑,劉就和我寫出飛過每一村落的名稱。他有一大幅航空圖和一隻膠質角度板,手裡還有一枝鉛筆,因為他們航向員隨時都要準備用數學。機頂槍塔射擊手馬應龍老是旋轉他的坐椅,在沒有飛出印度以前,對於敵機倒用不著那樣顧慮,但是也要防備萬一。況且他的膠質槍塔上沒有遮陽板,現在太陽曬得正厲害,所以他口裡的口香糖嚼個不停,坐著的轉椅也旋個不停了。

  裡多區和附近那些空軍基地,都一飛就過去了,現在我們在山上飛,高度雖然增加,但是並不冷。我覺得轟炸機比運輸機還要平穩,速率快了好多,這是感覺得到的。飛上野人山的時候,三個分隊稍微密集一點,但是還沒有像飛機與飛機間編隊的那樣密集。並且右邊那個分隊就顯然要比我們飛得高。

  ***

  到孟拱以後我們飛低了一點。這片天空,連一點雲彩都沒有。下邊的鐵道線,右邊的英道吉湖,以及鐵道兩邊的山,與地圖沒有兩樣。我們的隊形更要密集了,並且沿著鐵道線飛。我們就是這樣進入敵人的上空!恐怕我們這樣大模大樣一來,敵人已經在MOHNYIN放警報了。我回想這幾年來,我們到處躲警報,到處都碰到敵人的飛機嗡哎嗡哎呼嘯著從天邊出現,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們投炸彈,現在易地而處,倒也大快人心!我雖然不是空軍人員,瞧著張廣祿他們在這裡造一點禍害也可以平一平我們的氣。我希望敵人的戰鬥機出現,我記著張副隊長講的,我們九架對他們九架毫無問題。這十五挺槍炮發射起來不知道是怎樣景況,突然敵人的機關槍穿進機腹可又怎樣驚心動魄!我希望他們幹一場,但是我希望他們不要把飛機給打掉下去了。我也希望看一看敵人的高射炮,但是又覺得不大好,我們隊形這樣密集,高度又不到兩千碼,高射炮打來一定有損傷……

  我正在胡思亂想,航向員劉遞過來一張紙條:「進入敵境。」

  這時候身體的反應和在地面進入敵人機關槍射程內是一樣的,心跳加快;各種印象雖然一樣清晰,但是好像在腦部升高了一點;這時候自己講的話音調和語氣縱然和平常一樣(別人可以聽不出破綻),但是自己聽去覺得不馴熟。假使你對「預期的突然的不幸」想像得更多一點,你會露出馬腳,而會被人稱為懦夫。事後想去,這種情景是很可笑、有趣而且願意再度嘗試的。在飛機裡面所不一樣的,是機械與槍炮上的操縱要求一點思考,不能將全部腦力任直覺發展,空軍人員,心理上與生理上也經過一番選拔;引擎的響聲多少也給人一種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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