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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車出擊記


  在緬北的戰鬥裡,我戰車群建立了很大的功勳。

  自輝煌的三月開始,他們每日整備車輛,待機出擊,衝破敵軍陣線,蹂躪敵高級司令部。這班「淘氣的孩子們」成天與塵土、饑渴、煙硝為伍。二十四小時之內,他們所看到的盡是血和肉:輾平在履帶下的血肉,被榴霰彈推倒在地上的血肉,下戰車時伏在公路上的血肉,和被敵軍四七破甲彈突貫,在駕駛座位上成仁的血肉……

  但是這班珠江、柳江、湘江和嘉陵江上的孩子們,平均年齡不過十九歲,戰鬥與淘氣是他們的第二天性,經過一串的疲憊而血汗交流,他們共同的結論是:「好耍,好耍得很。」

  四月二十三日他們決定在南高江東岸五七一高地以南的叢草地內使用戰車,我坐他們X部指揮組的戰車,隨同他們出擊。

  早上,晨曦剛透入孟拱河谷,我們已經進入西陽山下的待機陣地裡了。

  這些十X噸的傢伙縱橫疏散在林緣內外,戰車兵坐在草地上,步兵團長、X指揮官、趙副指揮官和戰車營的趙營長圍著一張航空照像,他們決定攻擊開始的時間、攻擊到達線、火力指向的地區和特別的聯絡方法。

  無線電車上的美國士兵嚼著口香糖,一位四川孩子正在向××通話,他們的符號編成暗語,每句話又重複地說著,聽來很可笑的:

  「──二少爺,二少爺,把你的拖鞋,拿過來,拿過來!」

  「豆腐店老闆,豆腐店老闆,我的小孩,我的小孩,不吃奶了,不吃奶了!」一大堆人圍著笑,美國士兵也跟著笑,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麼笑,只好:「No good,頂不好!」

  空中掩護戰車音響的P─40已經在飛來飛去,重炮正向當面敵人怒吼,開山機已經回來,向營長報告,進入路開設好了。

  連長再告訴每個車長,我們先要向東前進一千碼,然後才向南,那邊蘆草很深,不要過早下去,否則會陷在污泥裡。

  指示完畢,登車,出發。

  我高踞在第九號車車長的位置上,在我左邊的是搜索排的王排長。

  我們通過一處小河,工兵隊正拆去河上的輕便橋,預備架一座永久橋。戰車群在橋左的河床內通過,履帶一片片掉在水裡,像農家的水車一樣,上了河岸,換檔,加油,戰車很輕快地上坡,炮塔上的戰車兵抖巍巍地到了坡頂,坡頂有一根樹枝淩空橫擋著,每一個頭盔經過這裡時便都藏在炮塔裡去了。

  路上步兵們看著戰車驚奇而喜悅地傻笑著。一輛指揮車看到戰車來了,儘量地避開道路,躲在路旁草叢裡,車上人員也聚精會神地欣賞著戰車。

  道路至此完了,戰車群突入開闊地。前面的戰車排成楔形,我們在楔形的內面。車行加快了,履帶輾斷的枝葉飛在我們面上,前面車輛所卷起的泥灰像一層煙幕,灰土充塞著我們的眼耳口鼻,我們也看到前面我們的炮彈的彈著。

  太陽在我們左面,我發覺到我們的隊形已經向南直進了,我看到了我們的步兵,也看到他們在樹上所佈置的信號板。我們出了步兵線,向著敵兵盤踞的林緣直撲。

  「空統!咖咖咖咖咖!」

  楔形的尖端已經發現了敵人,開始射擊,視界很開闊,連長車上的無線電指揮著戰鬥隊形。

  「拍拍拍拍拍……」

  敵人的機關槍也向戰車還擊了,我們趕緊縮進炮塔,放下掩蓋。

  從潛望鏡裡看過去,右面有一片一英里寬的叢草地,正前方有一條小河,左邊也有一條小河,兩河直交,河岸都有小樹和叢草,敵人就潛伏在這一帶。

  槍炮響得更密,可以感覺到敵彈在裝甲上跳躍。但是我們一切都居上風,還沒有遇到敵人的平射炮。我們楔形的左半部已經到左面河邊樹林裡去了。我們可以看到「三七」的炮彈在林內爆炸,枝葉在應聲瓦解。

  我們在變換隊形,楔形的右半部掩護左半部渡河,然後兩半變為兩個縱隊,隔河直下。河左岸的敵人站起來向後逃,戰車追上去。兩個縱隊一面射擊,一面直到前面河緣,沖斷小樹,壓倒叢草,互相向內轉,將車輛駛了一道剪形路線,蹂躪敵人的陣地,然後很輕巧地回來。但是炮塔仍然戀戀不捨地回過去繼續向敵人清算。每當車子和人身同時震動的時候,一種壓力緊迫肺部、射擊手打開炮門,黑暗而動盪的身像在隧道裡行駛的火車廂,代替機車上放散出來的煤煙的是刺鼻的煙硝味……

  離敵人漸漸遠了,各車的炮塔轉正,我們打開掩蓋,抬頭看見一碧晴空與安然無恙的南高江,P-40已經飛到兩英里外去了。我們的步兵正在前進,我們攻擊只耗費了二十分鐘,現在前面樹林裡有步兵勇士的衝鋒槍響了。

  我們退回待機陣地,經過樹林的時候,車子減速,炮塔上的炮擊手將三七彈殼一堆堆地拋下來。大家叫嚷成一片:

  「你射擊多少發?」

  「今天只打了五十多發。」

  我幾乎笑了出來,二十分鐘射擊了五十多發,平均你每分鐘就射擊了兩發半,還不給你「耍」夠了嗎?

  放下了頭盔與無線電發聲帶,一個個跳下車來。煙、灰、汗,三位一體,每個人都是這樣一副面孔,鼻子左右兩端聚灰特別多,像平劇裡的臉譜。

  「首腦部」的幾位馬上圍著地圖與航空照像去討論去了。今天奇襲成功,人車都沒有損失,根本就沒有遇到敵人的平射炮,因為地形開闊,戰車肉搏班根本不敢接近。但是,第十一號車陷在河左岸的爛泥裡,現在還沒有拖出來,有一排步兵保護著。

  第二參謀和第三參謀更忙,他們到每一輛車子下面去詢問戰鬥經過。綜括起來:河右岸的車子沒有直接看到敵人,但是火力都已指向步兵所要求的地區。河左岸的車子突入了敵人步兵陣地,消滅了兩挺重機關槍。

  一張黑面孔眉飛色舞地說:「我壓了敵人的一挺機關槍!是我壓的!」

  另一張黑面孔也眉飛色舞地說:「十一號車子就是要去壓機關槍,才陷了下去嘛!」

  我對這樣熱鬧的場合感覺得很興奮,彷佛我也沾上了一點光榮。駕駛軍士指著車上的小白點給我看,這都是敵人的機關槍子彈碰擦上的。

  一共才叫嚷吵鬧地休息了四十分鐘,首腦部根據各方報告認為這樣的攻擊很有利。為了徹底消滅敵人的機關槍巢,決心再攻擊一次。但是這一次用不著××輛的大編隊,只派遣了七輛:第X連的五輛為第一線,王排長的兩輛為預備隊,預備隊要第一線車輛發生故障與空隙的時候才許上去,或者突然發現敵人側防機關槍的時候才許射擊。

  我坐在王排長車上副駕駛手的位置,引擎發動以後,趙營長特別又跑過來叮嚀我們:「你們絕對不要為了好玩隨便射擊,不是剛才所說的情況,就是發現了敵人,也不要加入戰鬥。──不是玩的。」於是,我們又循著原路前進了。

  副駕駛手的位置更便於展望。左邊有一挺氣冷式的重機關槍,鬆開銷釘,方向和仰度都很能運動自如。空隙裡望到駕駛手手腳一致的換檔,眼睛不斷地注視前面,這時候無線電耳機很吵鬧,王排長和他的射擊手爭論一個小問題:

  「剛才我們走這邊來的。」

  「哪裡──這裡是敵人前晚截路的地方,要到那棵樹下才是……」

  但是耳機裡還是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靠右一點──好了,照著前面獨立樹走。」左右操縱杆前後運動,車子走著波狀路線。我心裡正想,敵人剛剛喘息未定,看著這些怪物又成群結隊地來了,不知如何狼狽?炮塔上王排長在叫「快關掩蓋!」我把掩蓋放下來,駕駛手離開操縱杆去放掩蓋,車子還是朝前走著。

  我們旋動著潛望鏡,看到五百碼以內重炮的彈著,這是我們陣地裡打來的煙幕彈,在替我們指示目標。

  車子再前進了三百碼,前面五輛,成為一列橫隊,我們後面二輛保持著三十碼的距離。

  這一次攻擊比較富於危險性──敵人已經把平射炮拖上來了。一發平射炮彈正打在五號車子前面,我們看著五號車子滾進溝裡,而且躺著不動了,我們正匆忙加速前進想去補上間隙,但是五號車子突然又爬出水溝,並且奮勇向敵人衝擊,所有的槍炮一齊向敵人加速狂射。

  我們前進到河邊林緣,所有的車輛向敵停止,對著攻擊目標吐盡槍彈炮彈與胸中悶氣。在森林地帶作戰,我們不能親眼看到我們的戰果,但是就讓這些小炮彈在敵人陰森的工事之內爆炸,以倒塌的掩蓋替這班不知死活的傢伙造一座義塚吧!敵人的平射炮又射擊了,彈著在五號車子的左邊,可以看到濃煙。這時候每一秒鐘都充滿著驚險。我們的車子不放棄當面射擊目標,但是將車子前進後退,左右擺動,使敵人瞄準困難。駕駛手不停地換檔,不停地搖擺著兩根駕駛杆,腳板在離合器與油門上打轉,好像一個狂人在跳舞。這種動作要求過人的智力與勇氣,這是決死的兵種在機械上的驚人表演!但是,駕駛手已經滿頭是汗了!

  半點鐘後,攻擊完畢,我們照著營長的指示,由楔形變成縱隊凱旋。我們仍舊是全師而還。只是預備隊沒有遇到戰鬥的機會,看著炮彈箱與子彈帶完好如故,不免有些悵惘。

  今天的任務已經達成。跳下戰車,遇到了趙副指揮官,他正要到軍指揮所報告戰鬥經過。我們坐在他的指揮車上,一路我們談著敵人的平射炮,恐怕是慌忙進入陣地,連工事都沒有做好,所以射擊得這樣漫無標的。我們談著五號車子假裝被炮彈擊中的機智。

  到午後一時,我知道我們十一號車子拖出來了,我知道我們的步兵已經佔領了小河的北岸,一部已經渡河了。

  五月二日寄自緬北

  五月十七日《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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