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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亞堡,密西根(10)


  他去了一個小時,一回來我們就直奔機場,立刻登機,花不到數分鐘。空中小姐送來晚餐時,將軍才對我透露,他最後一次被蔣介石召見時,嚇得魂飛魄散。蔣介石在引發這麼多焦慮後,只不過是想和朱世明握手道別,會談只不過持續數分鐘。雖然現在不能再保障他的工作,但蔣很有風度地感謝他的副官,謝謝他二十多年來的勤勉效忠。朱辭職後按理就離開了國民黨軍隊和政府,理論上不能再見到蔣,而的確也從此沒再見面。

  在東京,我接到我的退伍令,換成平民護照。我陪朱將軍去見威廉·席巴德(William Sebald),他是麥克阿瑟外交部門的主管,身兼大使職務,和朱在盟軍駐日代表團的地位是相等的。朱很希望去美國發展,和家人團聚。以他的語言能力、在美國的人脈和畢生經歷,他在美國無疑更能施展得開,不像在日本束手無策。但對方沒有正式拒絕發給他簽證。席巴德不要他的護照或正式申請書,只表示必須由國務院決定。他送朱將軍搭電梯時說:「朱將軍,好好保重。小心一些,你不像外表那麼年輕。」這是他最後一次聽到席巴德的消息。

  在東京,其他幾位被解職的代表團成員成立了一個龍根(Lungan)貿易公司,請朱將軍當總裁,他同意了。他或合夥人都沒有資金,打算從零開始,從事進出口業務。如果他們早幾年成立公司,成功的機會比較大。但當時佔領軍已經逐漸放鬆管制,日本國民再度可以自由旅行,也可以自行辦理進出口事宜。新手只憑腦力和辛勞在最最競爭的領域上碰運氣,既無財力支援,又沒有內線管道,這樣的時代已經過了。龍根又掙扎了數年後,最後終於歇業。

  朱世明從此鬱鬱寡歡。他對美國的愛不亞於對中國,但兩邊的官吏都同樣被他的直言快語所激怒,讓他無處可去。朝鮮戰爭開打後,他對麥克阿瑟的態度甚至也變得模棱兩可。他不曾再與盟軍最高統帥會面,但他知道,只要麥克阿瑟繼續當日本的太上皇,這個世界上就還有他的棲身之地。麥克阿瑟被解除職務當天,朱將軍忽然生病,住了幾天醫院。後來鳩山一郎顯然要取代吉田茂成為日本首相,讓他再度陷入焦慮的深淵。在戰後初期待在盟軍駐日代表團時,他反對鳩山一郎擔任高官的資格,原因是這個人過去的好戰立場。但幸好日本比他想像中慈悲。1965年他逝世於日本。

  我到美國時,朱將軍還到羽田機場送行。後來我忙著求生存,逐漸和他失去聯繫。聽說他在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初期,設法申請到觀光簽證,到美國和家人團聚。他的兒子Samuel C. Chu教授在俄亥俄州立大學任教,最近我們通信,證實上述說法。Samuel還告訴我,將軍在日本的共濟會兄弟,替他們這位從前的首腦舉行了盛大隆重的葬禮。

  在安亞堡,我曾被聯邦調查局的人約談過一次。我在日本時,曾替龍根公司工作了數星期。到美國後,我替他們出了幾趟差,不拿酬勞。在朝鮮戰爭期間,該公司曾和中國大陸做了筆小生意,可能是透過香港,結果被美國政府列在黑名單上。聯邦調查局的幹員和我談了一個多小時,才洗刷我反美活動的罪名。

  我還有一個心結待解。接替朱世明當駐日代表團團長的是何世禮將軍,也就是前來調查他的人。他命我繼續待在辦公室裡,直到他自己的副官熟悉環境為止。因此,有一段時間我的名字還列在外交官的名單上,即使在法律上我已變更身份,在日本登記成半永久居民。這種不一致困擾了我一陣子。我不知道臺北當局如何處理我的退役。幸運的是,我在成都中央軍校的同班同學汪奉曾上校來美國,我請他回臺北時幫我查查我在國防部的檔案。讓我松了一口氣的是,他說我的退役完全合乎規定,記錄上還添了備註:「該軍官應永遠不再委任或聘用」。

  「你為何不寫小說?」

  我在密西根大學的指導教授是羅伯特·浩伊(Robert Fulton Haugh),他是英語副教授,當時也教創作課程。我告訴他,我曾經歷的許多事不失為寫作的好題材,但太過複雜,很難處理,他於是建議我寫小說。

  對浩伊教授而言,小說是包容複雜的理想形式。看看《戰地春夢》吧。這個傢伙不喜歡戰爭,但他仍然參戰,當救護車司機。他對意大利人又愛又恨,他自願替他們服務,但卻被指控為逃兵。他不希望遵循傳統,但擔心他深愛女孩的名聲,擔心兩人之間的小孩沒有名分。他徹頭徹底地獨立,卻必須依賴家裡寄來的錢。他幾乎就要變成無神論或不可知論者,但在朋友懷孕面臨生死關頭時,他又顯現出感傷而害怕的情緒。這是人類的悲劇。他想控制自己的命運,卻又做不到……書中有多少種衝突呢?算不清了,也許有六七個之多。

  浩伊教授問我是否看過《日正當中》(High Noon)這部電影?我說有。他問我是否看過這本書?我說沒有。他問我是否看過《泉源》(Fountainhead)這本書,我說沒有。他建議我看這些書。

  當時我並不明白,浩伊教授所說的,在可理解的環境下,內在的衝突刻劃出細微的心境轉折。我是個直率平凡的人,我面臨的微妙處境全都來自於外在環境,這就是屬￿歷史的範疇。

  回顧過去,如果要利用我的背景作為史學家的準備條件,我不可能找到一個比密西根大學更好的地方。安亞堡校園的核心是個大廣場,來自四個角落的小徑在此交會,形成X形,我們稱之為「對角」(diag)。環繞廣場的是高矮不一的建築,舊大樓的正面是厚重石牆,但新的側翼可能是玻璃和鋁鑄建築。高樓可能平地而起,單純的小樓房消失無蹤影。校園內有橘色和灰色的磚造建築,也有呈現水泥原色和白灰泥的建築。校舍展現不同時期的風格:希臘神殿、哥特式大教堂、國際風格、蘇利文和法蘭克·萊特等等。如果在蓄意的不規則中展現自然流暢可以算是創造力,密大學生每天經過對角時,一定可以從中獲得不少啟發。正如建築所展現的,此大學從來不曾是「固定編制」。可以想見的是,負責規劃和開發的景觀委員會中,都是實驗派的信徒。

  我也在校園內進行我的實驗。由於我先念大學部,因此修了一些外國學生想都想不到的課。其中有一門是大一的「美國政府與政治制度」,是基礎課中的基礎課。我周遭的學生幾乎只有我的一半年齡,令我有些不安。看著他們玫瑰般的面頰,我感覺他們應該是我同學的子女,而不是我同學。想想看,十六年前,我在南開大學是最年輕的學生,現在卻是最老的學生。不過,在這堂課上,我才知道美國的城市可能是由市長、委員會或由議會指派特定人士來管理。有些州甚至事先準備各式各樣的特許狀,讓自治城鎮自行選擇組織體系,好像選成衣一樣。由於中國的政府都是單一體制,因此我認為這是相當有效的入門信息,可以瞭解多元社會如何運作。我自己就從來沒想像過,因為每次開車經過美國城鎮時,街道標誌和停車定時器看起來都一樣。根據邏輯推論,我會猜測其後的辦公室也具有同樣的架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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