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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1)


  中國的歷史,有很多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旅居海外的華裔學者,大都已經領會到。但是它的組織結構之龐大,卻又要令人歎為觀止。我們翻閱二十四史裡的《食貨志》的時候,發現有些朝代用《周禮》那樣「間架性的設計」(schematic design)去組織億萬軍民,先造成完美的數學公式,下面的統計,又無法落實,就硬將這數學公式由上向下籠罩著過去,等於「金字塔倒砌」(a pyramid built up side down)。其行不通的地方,則傳令用意志力量克服。我們雖不能欣賞這蠻幹的辦法,對當時做事人的氣魄雄偉,卻又要歎為觀止。

  還有一點則是中國思想的體系,並不是主靜的,而是主動的二十四史中的《食貨志》,鋪陳「食貨」,實際是將國計民生綜合地解釋,也有時間上流動的意義。如《明史·食貨志》提到明代「役曰裡甲,曰均徭,曰雜泛」就牽涉到不同世紀的制度,只是缺乏邏輯上的緊湊,容易使學者誤解。英國學者中強調中國思想系動態而非靜態的,有 ACGraham,他從宋代理學的辯論和唐詩的修辭裡看出來這種特徵。

  李約瑟之評朱熹,說他:「沒有達到牛頓的宇宙觀之前,先來了一個愛因斯坦式的宇宙觀」,也和這所說的特徵相映證。文見《中國科學技術史》各種不同版本的卷二。。要是我們把二十四史倒看,更可以看出各朝代間,以及一個朝代的兩三百年中,仍有它「直線式的發展」(linear progression)。要是我們忽略這些特徵,就率爾去檢討中國近一個半世紀與歐美的衝突,其結果是不會滿意的。縱使就在故事之間加入馬可·波羅、佛郎機與呂宋,也無濟於事。因為這檢討的問題,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和另一個龐大組織的摩擦衝突。要是歷史家不顧這問題的重心,則所敘也會和顧炎武寫西洋人「喜食小兒」一樣;作史的眼光沒有參透到事物內的本質上去,已先被旁人片言隻語迷惑。

  我之闖入這問題中,事在1972年。這時候我全家去英國劍橋住一整年,以便襄助李約瑟博士搜集有關《中國科學技術史》的材料。我的一部工作屬￿此書卷七節四十八。其檢討的目的,在解釋何以近代科技的突出,發生於西方而不發生於中國。李博士已經在他的書裡講過中國和西方的科技在1450年到1600年間仍有並駕齊驅的樣子,茲後西歐突出,才使中國望塵莫及。我和他通信交換意見,始自1967年,所以我和他第一次見面時,已經有了五年以上的筆墨接觸,也大致知道了他對歷史的看法,而我自己所作的《16世紀明代的財政與稅收》也脫稿不久,總算對當時中國社會經濟的情形,有了一些瞭解。但是如何能將我的一段知識,用於李公的問題上面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也可以附和一般人所說,李公提出的問題過於散漫;但是反面的情形,則是現有的書籍文字缺乏綜合性,每一個作者,將一個小題目,分析之後又分析,博士論文,也以偏僻的題材為尚,又不顧與其他論文側面正面上的聯繫,所以很多資料加不起來。

  在這情形之下,我們只好自己去做一段綜合工作。在中國的這一方面,只有從二十四史下手。這時要看整套全書,是很吃力而不討好的。譬如現行書籍中最容易購買和閱讀的版本,是後來中華書局出的標點本。全套二百三十三冊七萬六千八百一十五頁。假使一個學者每天看五十頁,也要四五年。況且二十四史前後文字語氣不同,內中又有很多天文地理以及孝子節婦諸種詳情,更無法做卡片索引。我們的方法是先看各書的《食貨志》。二十四史中有食貨志的計十二。

  此外《史記》的《平准書》和《貨殖列傳》性質類似,也可以湊算是當中的一篇,一共十三篇。其中六篇已有現代作家以外文摘要解釋(此即Swann之漢,楊聯陞之晉,Balazs之隋,Twitchett之唐,Schurmann 之元,與和田清之明)。這些資料是一個很好的線索。要是一個讀者將以上五部書和楊氏論文一併仔細看過一遍,又翻閱原書各食貨志,再參考各史中其他志傳,更和今人所作各種通史和斷代史以及各種專題論文摘要比較,雖然仍是挂一漏萬,囫圇吞棗,總算是盡到一個讀書人最大的力量了。

  其實西方歷史資料之不易掌握,也是大同小異。我和李博士第二次見面時,同到劍河(Cam River)旁邊去散步,他就和我說,以他多年讀書的經驗,深覺得歐洲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資本主義的形成,和現代科技的發展,是一種「成套的」 (package)的事蹟,一有都有,四種情事前後發生,彼此關聯。我至今還覺得這是有識者之言。一個顯明的例證,則是現代銀行出現的次序,首先於14世紀的意大利開始,次之則於16世紀盛行於北歐,傳播於今日的荷蘭與西德,再次一步則於17世紀行於英國。我們提到歐洲文藝復興時,也有Italian、 Renaissance, Trans-Alpine Renaissance和English Renaissance的層次,時間上和上述商業銀行的展開大致符合。

  李約瑟成套的觀念,已給他書中結論賦予方針。我們可以說,西歐在14世紀至17世紀之間,產生了一個劇烈的變化,影響到哲學思想美術建築宗教經濟和社會組織,其中各種因素,互相關聯,並且這運動一經展開,就不可逆轉 (irreversible),茲後歐洲再也不能回到中世紀裡面去。因之相形之下,中國的更換朝代,反可以看為小事了。可是至此這還是一個極籠統的觀念,和我們想一針見血地指出兩方為何這樣不同,其具體不同的地方在哪裡,是否有一個基本的原因,還是相去至遠。

  1974年我趁學校裡給我帶薪休假的機會再去歐洲,這次又在大陸遊歷一次。李約瑟所收藏的書籍中,已有很多關於歐洲資本主義形成的文章,我也照他的指示,閱讀了一遍。我們既已決定前述大規模、長時間、又不可逆轉的變化已經牽涉了各種人文因素,則資本主義的形成,不過是這多面體之一面,而它又與卷七節四十八所揭櫫的經濟因素最接近,也和中國歷史裡的「食貨」有關,照道理這些資料應當給我們的問題作爽快而直接的答覆,事實上卻又不然。我看過李公的文獻,又到劍橋大學圖書館裡翻閱,更經常到凱易思學院(Gonville & Caius College,簡稱Caius College,時李公任院長)貼鄰的幾家書店裡尋覓新書,翻來覆去,雖說增長了不少的見識,竟始終找不到一種解說,可以作節四十八理論上的根據。

  1975年,是我第三次到劍橋,這時候我們對資本主義的形成,還沒有一個具體的看法,就不免開始感覺到焦急了。

  陶蒲(Maurice Dobb)作《資本主義的形成之研究》(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Capitalism),說明寫資本主義的文章大略有三類。一類注重生產關係的轉變。資本主義一行,生產者開始出賣勞動力,茲後對製成的商品無法過問。(我們也可以根據一般習慣,泛指之為馬克思學派。)一類注重資本主義精神。[我們也可以說韋伯(Max Weber)正面支持這精神,唐尼(R. H. Tawney)在支持之中提出疑問,而桑巴特(Werner Sombart)反面譏諷這精神,同出於這疇範。]還有一類則注意自然經濟之蛻變為金融經濟,資本主義授權于批發商,使他們干預零售及製造事業。(我們也可以說,大凡不屬￿以上二類的,都有接近第三類的趨勢。)

  為什麼這諸子百家的學說,竟沒有一個讓我們心悅誠服,足以依賴採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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