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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他乘著電車從市上回來的時候,正是他的孩子們在園裡遊戲著的時候,他的最小的一個嬰兒在轎車上哀哭著的時候。

  他坐在東首的廊緣上,和他的夫人談說了幾句,便忿悶地盡坐在那兒,他把姿勢固定了,就跟得了神經病的患者一樣,連一動也不動。他的眼睛是凝視著地面的,嘴唇是翹著的,本是凹陷著的兩頰愈見凹陷了,本是蒼白的臉色愈見蒼白了,兩隻手緊緊地交在胸上。

  他這時候又在失悔他的造次了。

  「啊啊!我為什麼要到日本來!來了,便單為房子的事情也受了不少的悶氣了。S大學的事情我為什麼急急於便要辭退!辭退了,我又不能不在這受瘟氣的國度裡久住了!啊,洗什麼溫泉喲!洗什麼溫泉喲!究竟有幾個血汗錢在你的身上?攏總只有四五百塊錢的家資,吃不上兩三個月不是便要討口了嗎?固定的收入沒有分文,要全靠著做文字來賣錢,這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多麼掃臉的事情喲!啊啊!……」

  他凝視著的眼眶,竟被灼熱的眼淚洶湧起來了。凡這十幾年來,前前後後在日本所受的悶氣,都集中了起來。他不能不把他可憐的妻兒作為仇入的代替,把他的怨毒一齊向他們身上放射了。

  ——「哭!哭什麼喲!哭死了也沒人把餑餡給你!」

  小小的嬰兒依然在轎車上啼哭。但他那可憐的哭聲終竟把他觸怒了:

  ——「餑餡!餑餡!就是你們這些小東西要吃什麼餑餡了!你們使我在上海受死了氣,又來日本受氣!我沒有你們,不是東倒西歪隨處都可以過活的嗎?我便餓死凍死也不會跑到日本來!啊啊!你們這些腳鐐手銬!你們這些腳鐐手銬喲!你們足足把我鎖死了!你們這些肉彈子,肉彈子喲!你們一個個打破我青年時代的好夢。你們都是吃人的小魔王,賣人肉的小屠戶,你們赤裸裸地把我暴露在血慘慘的現實裡,你們割我的肉去賣錢,吸我的血去賣錢,都是為著你們要吃餑餡,餑餡,餑餡!啊,我簡直是你們的肉饅頭呀!你們還要哭,哭什麼,哭什麼,哭什麼喲!」

  他惡狠狠地把哭著的嬰兒痛駡了一場。嬰兒哭得愈見悲哀,他腦中的怒氣卻好象蒸汽尋比了空穴一佯漸漸地輕淡起來了。

  這是他的一種怪癖。他每逢在外面受著不愉快的感情回來的時候,他狂亂著的怒火總要把自己的妻子當成仇人。自己磨牙吮血地在他們身上淩虐。但待到骨肉狼藉了,他的報仇的欲望稍稍得了滿足時,他的腦筋會漸漸清醒起來;而他在這時候每每要現出一個極端的飛躍:便是他要從極端的憎恨一躍而為極端的愛憐。這在旁人看來無論怎麼也是不很自然的行為,但在他卻要感受著一種不得不然的衝動。這種衝動現在又飛躍起來了。

  他把嬰兒痛駡了一場,嬰兒是哭得愈見悲哀的,連兩個遊戲著的孩子也駭得呆立著了。

  啊,這樣怪可憐的淒切的哭聲!

  這好象在暴風雨之後,從遠遠的海岸上吹送來的晚潮,這好象在夜深人靜中,一隻孤鴻從暗黑的雲頭徹響出的哀叫。這分明是從遠方來的,但又十分清瑩。啊,這單調的悲啼,這淡白的哭聲,這是怎樣動人的,令人不得不流眼淚的律呂喲!這分明是有什麼要求,分明是有什麼哀訴。

  餑餡,餑餡,餑餡……浮浪,浮浪,浮浪……浮浪的不安,餑餡的缺乏……

  ——「啊,佛兒呀!佛兒呀!你不要哭,不要哭!你爹爹錯了。」

  他是完全軟化了。從廊緣上跳下沙地來,把轎車中縛束著的嬰兒抱起了。

  他在嬰兒的額上親著一個很長的接吻,一珠珠的眼淚滴落在嬰兒的發上。嬰兒的哭聲雖然止息了,但時時還聽著抽咽的聲音。

  ——「到上海去!到上海去!」

  ——「到亞美利加去!到亞美利加去!」

  兩個大的孩子又在雪白的秋陽中,淡黃的沙地上遊戲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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