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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他乘著電車走進市里,先把一封掛號信交了。他找著了那家蚊帳店了,但他躊躕著不敢進去。他是怕和商人打交道的人,那種虛偽的應酬話使他最難得應酬。他在走進蚊帳店之前,不免要先起一次腹稿。

  「我們這回因為身體不好,要到溫泉地方去保養一下回來。對不住得很,我們住的房子只好退租。明天就要動身了,方便的時候,請把那一百五十塊錢的押金還給我們。」

  他把這一番簡單的話,用日本話來在心裡說了又說;他努力想把它說娓婉些,說圓滿些,但總覺得有些不好措辭。在這篇腹槁還沒有十分打定之前,他又只得往別處的紙店裡去買原稿紙去了。

  原稿紙買了五百張。他自己心裡想,「在山裡住它一個月,能把這五百張原稿紙寫完,也就是很好的成績了。我這回定要大寫,我計劃著的一篇《潔光》定要在這回寫作出來!」

  他想著想著,不覺又走到蚊帳店前面來了。時間已經不能再使他遲延,他就好象為受試驗而上課堂的學生一樣,走進了蚊帳店裡的帳房。

  坐店的一位老婦人和一位俊秀的男子立起來表示歡迎。他看那婦人時,正是五十上下的年紀,面龐是很肥白的,眼堂輪著一帶黑圈,一頭的濃發黑得異常脂膩。

  愛牟把帽子脫了,向他們鞠了一躬,但他一抬起頭來,看見他的帽子就和一頂獅子盔一樣,已經隙著一個大口了。他自己的臉覺得有幾分熱起來,他只格格不吐地向著那老婦人先把自己介紹:

  ——「我,我是稱名寺旁邊的,租借著你們的房子的人……」

  想要掩著破帽子的醜,極力把來藏在背後。

  ——「是愛……愛牟先生嗎?請坐!請坐!」

  ——「不,不坐了,不要客氣,近來生意還好嗎?」

  一「托庇呢,檀那①不過檀那是曉得的,我們是靠蚊子吃飯的人,蚊子一沒有了,我們便要改行了。我們到冬天來是賣毛毯絨毯,還要望檀那照顧呢。」

  ①作者原注:佛經上稱施主的梵語,日本一般用作「老爺」。

  他和那老婦人敷敷衍衍地講了幾句客氣話,但不得不迫到題目上來了,他說,很突兀地說:

  ——「我們明天要動身,想到溫泉地方去保養。」

  ——「哦,太太和少爺們都同去嗎?」

  ——「是的,一家都同去。所以我覺得很對不住你們。我們住的房子就想在今天退墊。」

  他這兩句話卻幾乎是一氣呵成地說出了。但他剛好把「退墊」說出的時候,啊,那是多麼靈妙的符咒喲!那好象有什麼神話上的呼風喚雨的魔力一樣,在那老婦人臉上頓然喚起了一天的暗雲來。她把她偉大的臀部,噔的一聲坐了下去。兩隻眼睛在冰冷之中燃著怒火。

  ——「早曉得是這樣,我們是不租給你們的!我們的房子原是想招長租。……」

  ——「對不住你們呢,但我們是漂流著的人,身子又不好,也沒辦法。」

  ——「真個是沒辦法呢!要走,我們也不好把你們強留。留也留不住,就和我們留不住蚊子一樣啦!」

  「哼哼,你這老娼婦!你竟把我當成了蚊子了嗎?」愛牟在心裡憤恨著,但說出口來的是:

  ——「那麼,我們那筆數——押金,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要請你送來。」

  ——「曉得了。」

  「哼哼,你這老東西!」愛牟又在心裡生氣了。「你不過比我多有得幾個臭錢,你怎麼能夠把我這樣作踐呢?我租你的房子並沒有缺少你分文,你怎麼能夠把我這樣作踐呢?嚇!嚇!」

  他憤激得連話也不能說出來了,在蚊帳店裡立著轉不過圜來。商店的母子兩人埋著頭各自去做他們的事情去了,他只好象一隻落水雞一樣向店外逃走出去。一走出店門,他把那頂破了的帽子投在地上,惡狠狠地踏成了一個坦平。

  ——「啊,你這混賬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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