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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一

  稱名寺內疏落的松林中,漏出些倦了的蟬聲來,一切物象都在午慵中垂著眼瞼了。

  寺旁有座小小的別墅風的人家,四周的籬柵上盤絡著無數的朝顏①。朝顏的花朵全部已萎謝了,有的垂頭喪氣地還依戀著故枝,有的橫陳在籬柵下,沉默著就了永久的安息。

  ①作者原注:牽牛花,日本稱為「朝顏」。

  籬內是一個方庭,圍著正中的一棟小小的居室。淺黃的沙地上長著些發一樣的稀疏的青草。籬次的一列長青樹,是新和故山離別了的,樹梢已被剪短了,只帶著些消瘦的疏枝。短短的樹影倒向西方,已經是將近正午的時分了。近處的雄雞,一聲——兩聲地,在悠長地叫著。

  籬柵的東北角上一座小小的柴房,柴房旁邊露天地放著一駕四輪黑漆的褓母車,已經是一二十年前的舊物。車上有個歲半光景的嬰兒不住聲地啼哭。他的聲音好象有些什麼要求,又好象有些什麼哀訴的樣子。

  褓母車旁邊更有兩個較大的男孩在沙地上遊戲著。沙地上掘就兩條淺溝,這便是火車的軌道了,兩個小兒各拿著一個竹筒,口作汽笛的聲音,一個向著東行,一個向著西行,一個在說:「到亞美利加!到亞美利加!」一個在說:「到上海!到上海!」

  崔巍的一尊銅佛從稱名寺中俯瞰進來,他看著這啼哭著的和遊戲著的兒童,在那黝黑的口邊浮著永恆的微笑。

  在這時候愛牟從南向的園門口走進園裡來了。孩子們看著他,嬉戲著的立地停止了嬉戲,歡聲地報道著他的回來;啼哭著的也把哭聲止著,伸出兩隻小小的手兒向他「餑餡,餑餡」②地叫著。

  ②作者原注:日語:「麵包,麵包」。

  平常他出街的時候,大抵是要給孩子們買些糖食回來的,但他今天卻把這件事情忘了。他默默地走到東首的廊緣上坐著。他的夫人把正中的兩扇紙門①推開,現出一房的散亂的行李。他瞥眼看見了,眉頭更吃緊地蹙攏起來了。

  ①作者原注:日本稱為「障子」。

  ——「呵,你回來了,爸爸,事情辦好了嗎?」

  「怎麼這樣地高興呢!」他聽著了他夫人的很清脆地喊著他的聲音,他的心頭卻只是不住地責嚷:

  「怎麼這樣地高興呢!出門的時候原說不要穿洋服去,是你總要叫我穿洋服,穿著洋服,戴了一頂破了的草帽,又樂得被人作踐了一場!」

  他在心裡只是這樣地責難他的夫人,但也忍著沒有說出口來。他說出口來的是:

  ——「唔,辦好了。押金停一下總會送來了。」

  ——「行李我也收拾得有點樣子了,動用的帶去,不動用的我看還是送進當鋪裡去罷。」

  ——「又要進什麼當鋪呢!縱橫是不再來的。」

  ——「說不定你還要來買書呢。」

  ——「買書!誰個還要來喲!我恨死了這福岡,恨死了這福岡!」

  他的夫人一時沉默著了。她是曉得他的脾氣的,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神氣,又曉得他在外面過了什麼沒趣回來,她也不願再和他理辯了。她沉默了一會,只得接著又說:

  ——「那麼,你息一下便請往運送店去罷,不用的行李便交給運送店運去,先送到長崎,等我們回上海的時候再取出來一路帶回去。還有你那張書桌呢,便帶去也是沒有用的,佛兒那駕褓母車也壞得不能再用了——佛兒那孩子真是唕人,我把他捆在那褓母車上,自從你走後他就哭起了。——你往運送店去的時候順便叫位買舊貨的來,好罷?——佛兒,你不要哭了,媽媽手空了便來抱你下來玩。」

  「哼,玩!你以為他是想下來玩嗎?……呵,他是感覺著漂流的不安呀!」他心裡這樣反駁著他的夫人,但他一點也沒有作聲。她也覺得有點不對勁;不敢再去糾纏他,又各自去整理行李去了。

  孩子們,也都失望了,看見他全不瞅睬,大的兩個各自去搏戲起來,小的一個更加傷心地在轎車上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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