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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霸王自殺



  連日的大雪把烏江浦附近的江岸化成了一片皚白。對岸的牛渚山白壁山一帶,也含著矜驕的意氣在反抗著新生的清早的太陽。

  四處都沒有人跡,連飛鳥也不見一隻。

  周圍的村落因近來的戰事人都逃光了,耳目所及的分野內看不出一縷炊煙,聽不出一句雞鳴。

  未向那白雪表示降服的就只有那毫無倦意的長江和天上的太陽了。

  長江滔滔蕩蕩地鼓著它的血樣的水,流著。在它沉毅的聲浪中,對於兩岸的白雪似乎在說:

  「你們的勝利只是片時的,你們不久便要被陽光征服,通同溶化到我這裡來。你們儘管挾著污穢一道流來罷,我是能容納你們的。你們趁早取消了你們那矜驕的意氣,只圖鞏固著自己位置的意氣,快來同我一道唱著生命的頌歌。」

  突然,從西北角上隱隱地起了一片聲息,有點像是從大海的中心不斷地向著岸頭湧來的海浪,不斷地湧來,湧來,聲音逐漸地高,逐漸地明起來了。

  是一片雜亂的馬蹄聲。

  這馬蹄的浪子終竟湧到了江邊,人和馬都現出了視野來。一共是二十七個人和二十六匹馬。人的鼻孔和馬的鼻孔都猛烈地呼著白色的氣柱,雪花在馬蹄下蹴得亂飛。

  為首的是一位大漢,騎著一匹青白的馬。其他的二十六個人,雖然稍有遜色,也大抵是些雄壯的男子,騎的馬有黃的,青的,白的,黑的。斑的,各色都有。他們各人都戴著黑盔,披著黑甲,腳上穿著芒鞋,右手拿著一條有紅縷的長矛,左手一個圭形而有虎頭紋的銅盾。除掉芒鞋之外,一切的東西都有久經血戰的烙印。

  他們拼命地跑著,真象浪花一樣,一湧到江邊來,便停止著,洄旋著,潰散了。黑色的人和雜色的馬散亂在江邊,就象潮退後的雜色的海苔和蚌殼。

  他們的來勢雖然猛,但一下了馬來之後,人和馬的情形都是很狼狽的。二十六個人和二十七匹馬都是受了傷的,雖然輕重不同。有幾匹馬等騎者一下馬來便向雪堆著的石磧上倒下去了。看那情形並不是要去擦背,而是去就它們的長眠。有幾個人似乎腳上受了傷,站不穩,下馬後便把銅盾拋在地上坐著,或則兩隻手把矛杆拄著。其中又有一個更把盾和矛都拋了,踉蹌地走到江邊,伏著想喝水,但伏著便不能爬起來,就象一條死屍一樣,不動。

  為首的那位高長大漢,有七尺長①的光景,算是一群人中的最倔強者。他的馬也和它的主人相稱。馬像是恨那眼前的長江限制了它的逸足,屹立著不斷地把前蹄在石磧上蹴,噴著白色的蒸汽不斷地嘶風。它的主人下了馬後,立在馬旁面著長江不動了一會,他把長矛豎在石磧上,把銅盾放在馬鞍上;接著又把黑色的鐵盔解了下來,在銅盾上放著。頭上露著一個濃黑的椎髻,巧克立色的臉下繞著一簇短短的黑須。頰上受著兩處傷,帶著兩條黑色的血斑和胡髭混淆著。看他那年紀是只有三十歲的光景。

  ①作者原注:據《史記·項羽本紀》,「項羽長八尺餘」,漢時一尺約合今八寸,故稱為「七尺長」。

  大漢把兩個眼仁在充著血的內眼角上對著②,忿恨地把長江睥睨了一下,又向同行的人睥睨了一下。

  ②作者原注:據《史記·項羽本紀》,項羽是「重瞳子」,大約就是現今所說的「對眼子」的意思,作者是作這樣解釋。

  但除嘶風的馬而外,大家都沒有作聲。

  不一會,從近旁的小港裡,有打槳的聲音。

  倔強的大漢驚竦了一下,他的兩手把左邊的側腹所掛著的玉飾劍按著了。

  港裡劃出了一隻沒篷的小船。划船的是一位中年人,雖然也打扮著船家模樣,但他的風度卻和尋常的船家不同。他的面貌清瘦,在廣寬的額下一雙眼睛含著智的光輝。

  他一直沿著江邊,把船撐到了倔強大漢的面前,旋著了。他在船頭立著,向著大漢打拱。

  ——「大王,」划船者叫著,「我相信我不會錯,你一定就是我們的西楚霸王。你快請上船來罷。後面的追兵快要到了。」

  被稱為「大王」的那位倔強大漢,原來就是自號為「西楚霸王」的項羽,他那緊張著的面孔愈見有不可掩的驚疑的神氣。

  ——「你是誰?」沉宏的聲音向船上問。

  ——「我是這烏江的亭長,姓名隨後再說吧。這兒烏江的人早都逃乾淨了,上下都沒有船隻,就只有這一隻小船。昨晚你們到了鎮上,我便趁夜弄了這只船來,打掃好了,在這兒等你。請你快上船,你們昨晚是不應該在鎮上過夜的。」

  楚霸王依舊驚疑著,他本來是一位木強的人,但因為打了敗仗以來的經驗卻使他聰明了好些。他自從由垓下①敗退了下來,趕了兩天一夜趕到了陰陵②,迷失了路徑。他問了一位老農夫,那老農夫騙了他,叫他向西走。朝西走去,才走到了一處大水塘,無路可通,終於為漢兵所追上。格殺了一陣,弄得來手下的隊伍只剩下了二十八騎。他從那兒又折回東走走到了東城③又為漢兵所追及。格殺了一陣又失掉了兩騎。他帶著二十六騎從東城南竄,冒著大雪趕了兩天,又才趕到了這烏江。沿途的村落都是逃光了的,他們在路上只好任意闖進人家去揀了些現存的糧食來吃。他們又都受了傷,實在是有點筋疲力盡了。現在,在楚霸王心中所恨的,與其是漢王劉邦,甯是那陰陵的老農,甯是那沿途逃走了不肯簞食壺漿來迎接他的居民,甯是那看見他敗走著還要下雪來苦惱他的天公。他覺得這天公是最可惡的,而且那陰陵的老農,那沿途的無情的居民,都是天所作成,也就是和他作抗的天公的化身。

  ①作者原注:在今安徽靈壁縣東南。

  ②作者原注:在安徽定遠縣西北六十裡。

  ③作者原注:在安徽定遠縣東南。

  ——「是的,這天的化身又來了,眼前的這長江和這位亭長!」

  有騙過他失了路的陰陵老農在前,使他感覺到:這千巧萬巧地艤船相待的烏江亭長,不外是劉邦的奸細而已。

  ——「你這船不是大小了嗎?」

  ——「是的,我就只尋到這樣一隻小船,要載馬時怕只能容得一人一馬。」

  「這傢伙愈見是奸細無疑,他是曉得我不習水性,想把船搖到江心,把我弄下水去淹死的!」楚霸王心裡這樣想著,照他平時的暴躁的脾氣,他會拔出劍來,立即把那亭長斫死——他按著劍的手中筋肉,的確也受著命令,這樣動了一下。但接著是「把他殺了又怎樣呢?我不習水性,跟我來的都是北人,也一樣的不識水性,結果還不是死!」他的腦神經中樞的命令到這時立刻轉變了。奇妙的是起了一種宗教樣的念頭。「不行,天老爺終竟是比我強,我實在敵不過他。」他的手從劍柄離開,在胸前叉起來了。

  ——「大王,」亭長看見他在狐疑而不作聲,又開始敦促著,「你請趕快上船,時機一刻也不可遺失。你趕到江東去,江東雖然小還有幾十萬人,還盡可以讓你捲土重來。請你趕快上船,就有追兵來,是找不著船渡江的。」

  楚霸王竟莞爾地微笑了起來。這微笑,他至少是忘記了有一個月的。在最近的幾天,他的心中尤其充滿了怨天恨人的怒氣,但他現在卻恬然起來了。

  ——「亭長,我多謝你。」他溫和地回答著,但又自言自語起來,操著手只是把頭搖著。「這是不可抵抗的,不可抵抗的。天老爺一定要亡我,是不可抵抗的。我同叔父從會稽起事,我們帶領了八千江東子弟渡江,轉戰了八年,身經七十余戰,如今死得來一個也沒有了。我的叔父也早是在定陶戰死了。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回到江東去,縱使江東的父老可憐我,依然擁戴我,但我有什麼面目和他們見面呢?」

  ——「大王,請你不要遲疑,」亭長又敦促著,「追兵萬一趕到了……」

  ——「不行,不行,」項羽依然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我們起初起兵的時候,隨處都有人來參加,隨處都有人來歡迎,我們是沒有愁過兵馬和糧食的缺乏的。現在不同了。我們每到一處,人都逃得精光。沒有逃的,連鄉里種田的老百姓都要欺騙我。這正是天老爺在作弄我。呵!」——他長歎了一聲,把兩手握成拳頭,向空中舉了一下,眼仁對得來幾手全是白眼,望著天。「我還有這麼大的氣力,就要消滅了嗎?」

  ——「大王,」亭長又說,「天是助成你的,請你不要遲疑。你身經百戰仍還健在,不正是天意嗎?」

  ——「不行,不行,」項羽又搖起頭來。「我是曉得的,亭長,你一定是好人,但我有什麼面目回到江東去呢?哦,是的,是的。」——他這時心機轉了一下,看到了伏在江邊不能起來的他的那位部下。他指著他說:「那是鐘離昧啦,他腰上受了傷,不能動了。亭長,就請你把他打救了去啦。」

  有兩個部下走去把鐘離昧攙扶了起來,替他把鐵盔解了,一臉都呈著土色。他是在東城落了馬,把腰部跌傷了的,因為這兩天沒有得到靜養,痛得來已經不能行動了。

  ——「還有我這匹烏騅馬啦,」項羽接著又指著他的那匹青白色的馬說,「這馬我騎了五年,我很愛它,它也很愛我,我不忍殺它,這也讓亭長把它打救了吧。」

  鐘離昧鼓著他的餘勇,表示他不願意和烏騅馬一道生,他願意和楚霸王一道死。但是楚霸王叫他的部下強制著把他扶上了船,再把他的武器也送上去了。接著,自己去把放在馬鞍上的盔和盾取了下來,把馬拉到船邊。

  ——「亭長,」項羽叫著,「我把這匹馬送你,請你把鐘離昧和馬一同帶到江東去啦。」

  馬由旁人的幫助也拉上了船。鐘離昧坐在船尾,馬立在船腹。但船前船後還有點隙地可以容得一兩個人,一直沉默著的亭長對於項羽試了他最後的勸解:

  ——「大王,我看你的仁心是很可動人的。但我覺得你不好在那種感傷的陶醉裡沉湎。古話說得好,『天道遠,人道邇』,我們應該先盡人事,然後再聽天命吧。只要你把你目前的這種仁心,能夠推廣出去,真真正正把天下的人打救起來,真真正正把還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天下的老百姓放在你的念頭上,以你的雄才大略專於用來救世濟人,我看不要說天,什麼人都是會幫著你的,江東的父老也一定會幫助你的。現在還不遲啦。……」

  在這時候從西北角上又隱隱騰出了一片聲息,和剛才項羽的一群人馬所激起來的聲音相仿佛。項羽的眼仁又對了一下,其他的二十五個人也緊張了起來。連坐在船尾上的鐘離昧都想要掙起身,然而卻掙立不起。

  ——「大王,」亭長叫著,「不要再狐疑,你趕快上船!趕快上船!」

  項羽沒有作聲。他的左手把盾牌拿著了。其他二十五名的壯士就象受了命令的一樣,也一同拿起了盾牌。

  聲息愈見逼近了,聽得出是一大群人馬的馬蹄聲,比前次的愈見高,愈見大,愈見雜亂。由那聲息聽來是有幾百人的光景。

  項羽的兩個眼仁愈見對緊了,把劍拔出了鞘來,向空中舉起。二十五名的壯士也不期而同地把劍拔出了鞘來向空中舉起。二十六道和四圍的冰雪爭著寒意的劍光,在朝陽中文織著了無數的虹彩。

  人馬的聲音終和潮頭一樣湧進視野裡來了。

  二十六個人呐喊了一聲,也和潮頭一樣,迎接著湧上了前去。

  兩個猛烈的大浪接了頭,迸出了猛烈的浪花。

  亭長這時候把船離開了岸,隔得一箭遠的光景,又停著了。他爬在烏騅馬的背上去觀起戰來,對著坐在船尾上焦急著的鐘離昧似報告非報告地傳達著他的所見。

  ——「……就給沖進了羊牢的一群猛虎一樣啦。哦,只見人在倒,馬在倒,敵人潰亂了,就象一群朝王的蜂子啦。」

  ——「項王呢?項王呢?」鐘離昧焦急著問。

  ——「看不清楚啦。……這馬有點羅唕,船又不緊。……哦,還在,還在。他最厲害。他是沒有戴將軍盔的。……」

  ——「哦,那不危險!」

  ——「真不愧是身經百戰,力能拔山的大王。……二十五個都不弱。……哦,真巧妙,真靈敏,真神速呵,二十六個人就象有二十六雙手足的一個人啦。不是人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哦,只見人在飛!那是怎的啦?……」

  ——「項王呢?項王呢?項王沒受傷嗎?……」

  ——「……哦哈,他把盾牌也拋棄了,抓著敵人在當盾牌。只見人在飛,人在飛,真象肉彈子啦。他把手裡抓著的人象彈子一樣亂擲!真不是人所能辦到的,真不是人所能辦到的。……敵人都閃開了,沒人敢應戰,把他們重重圍困了起來。遍地都是死傷啦。……哦哈,黑盔甲倒了一個,又倒了一個!……」

  ——「項王呢?項王呢?」

  ——「他沒有倒。但他的頭受了傷,滿臉都是血,他還是提著人在擲。……哦,拋起馬來了!他把劍都丟掉了,一雙手提起馬在擲啦。……他們只剩下幾個人了。哦哈,黑盔甲絆倒了幾個!……地下的傷者在斫他們,斫他們的腳。他們在地上相斫啦。……哦哈,又倒了幾個!」

  ——「項王呢?項王呢?」

  ——「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還在提著他周圍的死人死馬亂擲,一片都是死傷啦。……敵人圍著他就象在看戲法一樣,誰都不敢動。他一臉都是血,一臉都是血。……他不再擲了。他的身邊就只有幾個黑盔甲的屍首僵伏著,一個敵人的屍首也沒有。他現在拾起了一把劍來了。……哦,你注意聽,他好象在說話,他指著一個敵人好象在說話。……」

  項羽激戰了一刻鐘的光景,部下的二十五個人都已經戰死了,他自己的頭上和腳下也受了不少的重傷。他自己很明白,他的短而粗的生涯也快要了結了。他在那時候,看見了在敵人中的一位和他一樣魁梧的綠盔綠甲的人。他指著他叫著,敵人此刻都肅靜了起來。

  ——「……呂馬童,你不是呂馬童嗎?我認得你。你穿戴的盔甲是我送你的,是我從前穿戴過的東西。你是我的老朋友,我現在再送你一點最後的禮物罷。我聽說劉邦懸著千金的賞格,購我的頭首,得到我的首級的還可以封萬戶侯。你從前對於我是有過好處的,我現在就把我這個首級送給你罷。……」

  這一片宏大的聲音,幾乎是一字一頓吐出的,連船上的人也聽得清楚。鐘離昧早已經硬著頸子在吞眼淚,亭長依然還在馬上看。

  ——「呵哈,」亭長最後叫著,「項王刎了喉,在一群黑盔甲的屍首裡面,倒了。」

  亭長的臉上也懸著了愴的眼淚,他不忍再看了,從馬上下來,把船起了碇,向江心搖去。

  岸上的漢兵們看見項王死了,都爭先恐後地去搶項王的頭首。他們自相踐踏地又踏死了幾十個人。最後是把二十六架黑盔甲的屍首分得五零四碎。搶著了一片肢體的就象搶得了一片殘骨的餓狗一樣,各自回頭跑;想去爭奪那一片肢體的人便簇擁著一團跑去。轉瞬之間幾百人分成了幾十個小團,通同跑乾淨了。

  岸上的泥雪中狼籍著一片的劍和戟,人和馬的死屍。

  亭長仍然在搖著船,但不是搖過江去,而是搖回了岸來。

  鐘離昧發生了驚異。

  亭長把船搖攏了岸,他到船尾去和鐘離昧並坐著,表白了他自己的來歷。

  ——「鐘離昧將軍,我現在對你說出真話罷。」亭長鎮靜地說著。「我自己並不是什麼亭長。我只是這兒的一位讀書人。不過亭長已經跑了,我就算是亭長,也可以的。我今天來本是沒有懷好意的。……」

  鐘離昧愈見驚愕了,把劍按著。

  ——「但你也不要誤會,」亭長忙慰解著,「我也不是漢王的奸細。你要曉得,現今的老百姓,尤其我們讀書人,對於項王,哪一位還懷著有好意呢?是他自己把民心失掉了。他起初是很好的,很得民心的。我們受著秦始皇的暴政,天下的人都在想推翻秦人的統制,所以能夠順從民意的項王使得了天下人的同情。大家都不惜身家性命來幫助他,擁戴他,所以不到兩年便把秦人的暴政推翻了。但是,這是誰的力量呢?……在你或者還以為是項王這位蓋世英雄的力量罷?英雄僅是一個人的時候,他的末路是怎樣,今天是已經擺在了我們的面前的。……項王就是因為成功的暴速,他自己生了一個幻覺,他自己以為是他一個人的拔山蓋世的力氣,把秦人殲滅了的。秦人的暴政顛覆了之後,他的行動就完全不同了。他入了咸陽之後把秦人的宮室典籍通同燒光,並連燒了好些民房,又搶了好些財寶婦女出關,這不比秦始皇的燒書更厲害嗎?他以前在新安坑秦降卒二十余萬,那還可說是坑的秦兵以防後患,但他後來對著友軍依然照著老章法,把齊的城郭宮室燒了,把田榮的降卒通同坑了,又俘虜了老弱男女,在別的地方也是這樣,這所加害的不是我門老百姓嗎?這不比秦始皇的坑儒更厲害嗎?秦人亡後這幾年的戰亂,都是他引起來了的。他因為自己想做霸王,把楚義帝殺了,對於漢王加以監視,親信秦人的降將,嫉妒自己的同僚。昨天的敵人,只要肯做扶持自己的爪牙,今天便封王裂地;今天的同志,只要和自己的權勢有點抵觸,明天便視為敵人。老百姓這兩年來的苦難是該什麼人來負責?……所以這兩年來我們老百姓對他,就和從前對於秦始皇是一樣!你要曉得啦,天下的人都在反對他。我們雖不是漢王的奸細,也可以說都是漢王的奸細。凡是可以打倒他的人,我們都是願意幫助他的。我對你說出真話罷,我今天來,本是想把他誘到江心去,我到江心再把船弄翻,然後和他兩人同歸於盡。我也是死了心來的呢,我現在這樣說出真話,你就要殺我,我也是不怕的。」

  自充亭長的說到這兒停了好一會,等待著鐘離昧的處決。但鐘離昧把頭垂著了。

  ——「不過呢,」他又接著說起來,「據我今天的經驗,我看項王依然是一個好人。我後來也把對於他的態度改變了,真的想把他送到江東去。不料他卻起了那樣的短見。他的短處是在太年輕,而且——恕我不客氣罷——是有點『不學無術』。我聽說他在小的時候,他的叔父項梁教過他讀書,他沒有讀成器便丟了。沒有點學問經驗便要想統制天下,那是一定要壞事的。可惜的是他的叔父大死早了,以後便沒有人能夠駕禦得他。這便把他害了,也害了中國,害了天下的百姓。……我看他的才器最好是做一員大將。他不該生出了野心要來做天下的統治者。假使他的叔父不早死,恐怕天下早已經平定了吧。以後他所鬧出的亂子,說來有點傷心,實在傷了我們中國的不少的元氣。……人民的死亡在百年之內或者還可以複元,但學術上的損失,就再隔一千年怕也不能復原罷。秦始皇燒的書是燒的天下的私書,楚霸王卻把秦人存下的公書也一火而焚了。秦宮三月火不滅,你是曉得的,你想,那裡面是燒了多少的書史呢?……」

  說話者又沉默了好一會;鐘離昧也沉默著,深深地把頭垂著。

  ——鐘離昧將軍,但今天的項王對於你和這馬的態度,我真是受了感動啦。一個人臨到生死關頭,能夠顧朋友而下顧自己實在是很少的。想來你也曉得的罷,我們聽說漢王劉邦在逃難的時候,連他自己的兒女都要推下車去。這大約是普通人的常情。項王在這些地方卻比劉邦更有仁者之心了。他這種心腸假使能夠推廣,他是決不會有今天這樣的下場的。但他始終不悟,他偏以為是天老爺要亡他,哪曉得是他自己做錯了,怎麼怪得天呢?天是不說話的,項王名下的是這個天,漢王名下的也是這個天。但是老百姓卻要說話,只顧自己的權勢,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人,是走著自殺的路。項王是一個很好的教訓啦。

  鐘離昧這時候撐著了自己的腰杆,好容易跪下去了。

  ——「項王!項王!」鐘離昧向著天,流著眼淚叫著,「是我們誤了你,是我們這些不學無術的武人誤了你。我們誤了天下的人,我們誤了中國。中國的元氣在千百年後都不能復原,這不是天大的罪惡嗎?我們是比秦始皇還要該死。項王,你請等著我。」

  他用力把腰間的寶劍拔出了鞘來,但是坐在旁邊的亭長卻把他的手挽著了。

  ——「鐘離昧將軍,你不要也尋短見。」亭長勸著他,「一個人最怕是不覺悟,覺悟了是有辦法補救的。啊,鐘離昧將軍,你聽我說。你是武人,我是文人,但我們做人的標準卻只有一個。我們要拋棄了自己去利益他人,利益了他人也就成全了自己。你現在要自殺,已經做到了拋棄自己的工夫,但於人是沒有益處的。一個人要善於利用這個自己,要使為這個自己受益的人愈多而所受的益愈大。死是隨時都可以死的,但應該把死作為自己的最好的利用。我們隨時抱著必死的心去做著利人救世的事,不是很好的做人的路嗎?……我的家離這兒不遠,我所以把船搖回了來,是想把你引到我家裡去養傷,養好之後好讓你再去盡你做人的責任。現今天下的人還在水火裡面,北方的匈奴尤其在跳樑,我們現在正是需要著有不怕死的精神而以濟人救世為懷的武人的。你的責任還很重大,不應該做這樣無責任的事。……你聽我說罷,項王最後的不覺悟,我看,也就在這一點。他曉得不怕死,而且曉得利用死,但他把死利用來只是把自己裝飾成一個英雄。他始終都是為的他那個『自己』。他沒有想到我們天下的人,沒有想到我們中國。……我看你不要再蹈他的覆轍罷。……」

  鐘離昧被「亭長」挽著的手早已消失了抗拒的力氣,但頭依然深深地垂著。

  「亭長」到這時候把他的手中的劍取了來,替他插進了鞘裡,接著又說:「我們回去罷,漢兵已經走得很遠了。」

  他說著便離開了鐘離昧,先把馬拉上了岸去。在觀戰時一直羅唕著的馬,大約因為外在的刺激消滅了,此刻也鎮靜了下來。回頭鐘離昧也被背上了岸,費了莫大的力氣,被扶上了馬背。

  一個無名無姓的讀書人領導著一位騎在馬上的受了傷的戰士,替他荷著長矛,拿著盾牌,從血泊著的死屍中踏過,登上了他們的做人的路上去了。

  太陽還未晌午,除剛才的戰地有屍骸狼籍之外,岸上的景色和戰前無殊。

  白色的積雪依然含著矜驕的意氣在反抗著愈加溫暖了的陽光。

  滔滔蕩蕩的長江依然在沉毅的聲浪中吐出它赤誠的勸告:

  「你們的勝利只是片時的,你們不久便要被陽光征服,通同溶化到我這裡來。你們儘管挾著污穢一道流來罷,我是能容納你們的。你們趁早取消了你們那驕矜的意氣,只圖鞏固著自己位置的意氣,快來同我一道唱著生命的頌歌。」

  亭長所遺留下的小船,就象在替長江擊拍,應著波聲,無心地在那兒蕩漾。

  1936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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