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郭沫若文集 >
十字架


  住在上海的時候使你受了多少累贅,臨行真是又勞苦了你不少了。我們不能不暫時離開你走,我是只有眼淚。臨走的那天,天氣還好,但從正午以後海便荒暴了起來,我是真正吃苦了。三個孩子都吐,和兒吐得頂厲害,但是第二天也就好了。我是連動也不能動,就好象死了的一樣。到長崎的時候又是大風,雪是落得非常厲害的。到福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便在石川家裡寄宿,T君也在那裡留宿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走了。

  在石川家裡只宿了一晚上,我們便到禦虎家的樓上來了,樓居是很危險的,兩天后又要搬家。小孩太多,樓上一個人是不能住的,並且又是破了的房子,真是冷得沒法,冷得沒法呢。租了一家二十塊錢一個月的房子,念到孩子們的份上,家後有菜園,有橘子樹,覺得也好。

  在回上海以前從我們住過的那家樓上不是可以望見的嗎?在鄰近有一家有園子的,便是現在所說的住家了。本想先問你後再定奪,但為兒子們設想,很想早一刻移住稍為好一點的房子,所以一個人便決定了,雖是覺得太貴了一點。現刻雖還住在此地,待二三天后便想搬過去了。兩天前吃飯是在石川家裡吃的,太久了覺得對不住,從昨天起我在自己做飯吃了。

  你在上海的生活又是怎麼樣呢?

  我們是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是一樣,只是到此地來後什麼人的生活也免得看見。只有這一點好。孩子們都很歡喜的樣子。

  我依然是寂寞,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去,一種深不可測的孤獨的悲哀好象洄漩一樣旋湧起上來。

  想寫的很多,但沒安定,隨後慢慢寫罷。

  今天刮大風,下大雪,冷得無言可喻。把佛兒背著,買了東西回來又煮飯,覺得很疲倦。

  別來不過才半個月的光景,就好象已經隔了一年的一樣。

  移到這裡以來,每天天氣都不好,真是窘人。大前天天氣晴了,把三個孩子帶著上街去買東西,走過電影館的時候,孩子們說要看,便引他們進去看了。領著三個孩子看電影,真是再苦也沒有的事呢。回來的時候,各人吃了一碗湯麵。佛兒真個重起來了,背了半天,夜來身子痛得不能動彈了。

  回家來把門開開,又起火,又煮飯,真是累人。岑寂的家中,寒冷的夜氣侵人,徹入骨髓一般地冰冷。我的心境是陷在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一種狀態裡面的。夜到深時也不能睡熟,孩子們因為倦了,都立刻睡熟了。還是只有孩子們好,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沒有不安的心事。

  好象想寫的東西很多,但一寫起來,這樣也想不寫,那樣也想不寫,結局是什麼也不能寫下去了。這是因為想起你在上海的生活的緣故。真的,我們的生活真是慘目!我們簡直是牛馬,對於十分苛酷地被人使用了的不幸的牛馬,人是沒有些兒同情,沒有些兒憐憫的一樣。我們的生活簡直是一點同情一點憐憫都不能值得!周圍的人都覺得可羡慕,他們只在被賦與的世界裡面享著幸福過去。

  象我這無力的人簡直沒有法子。被賦與了的東西也被剝奪了,把持著了的東西也失掉了,我以後正不知如何。在心裡留剩著的只有這麼一點,女人到了三十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遲了!我是只有這一點遺恨。孩兒的爹爹,我對你說,人生是怎樣短促的喲!這雖是什麼人都知道的事體,但是實際上浸潤在身心的很少。

  我們走後你在上海生活是怎麼樣呢?

  不知道為何,只是這樣被深不可測的悲寂惱亂著。從上海帶來的點心,也在今天吃完了。夜半不能睡的時候,一個人取出來吃。每天每天,想起來的時候便吃,也把給孩子們吃。雖是稍稍顧惜著在吃,但是到了今天,蜜棗也吃完了,什麼也吃完了。

  這邊百物都貴,貴得沒有道理。小小的鯛魚一匹也要兩毛錢,孩子們一人不把一匹給他們的時候又不夠。佛兒是吃的牛奶和粥。

  今天風很大,簡直不能外出。

  隨後再寫。

  愛牟夫人回日本後將近三個禮拜了,還不曾有什麼消息轉來。起初寫信去懇求,後來漸漸生怒,又後來漸漸懷疑以為是生出什麼意外了。——在這樣搖曳不定的情緒之下苦惱著的愛牟,在今天的早晨,突然才接到了這麼一封長信。他急切地揭開信來展讀,比得著天來的靈感時還要急切,還要興奮的一樣,他的心尖很迅速地戰顫起來,胸腔緊張得好象要爆裂,讀一句,他的眼鼻只是漲痛一次。

  信是用鉛筆寫的,字跡異常草率,兒童們在旁邊騷擾的光景,可以歷歷看取。信的後半部更顯然是夜深人靜後犧牲著睡眠的時間寫的了。一面憂心著目前的兒童,一面又掛念著海外的丈夫,應該歡聚的生活卻不能不為生活分離,應該樂享的愛情卻不能不為愛情受苦。做母親的心,做妻的心,一時把她引到天涯,一時又把她引回尺咫。在空間的陋室中,在冷寂的夜氣中,一個孤獨的女人,描寫著生離的恨緒。這在不關休戚的人看來,就如象在殺入場上看見了處決死囚,看見了別人的血肉橫飛、身首異處,倒可以感受些鑒賞悲劇的快感。但在身當其事的人,在與當事者有切膚之痛的人,他們的悲哀,他們的眼淚,是不能用科學的方法來計算的了。

  「啊,他們是安抵了福岡,只有這一點是可以感謝的。」

  愛牟一面讀著,一面潛潛地感謝著。讀了一遍又讀一遍,他的眼淚只如貫珠一樣滴落在信紙上,和紙上舊有的淚痕,融合而為一體。

  「啊啊,不錯,我們真正是牛馬!我們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兒同情,我們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兒憐憫!我們是被幸福遺棄了的人,無涯的痛苦便是我們所賦與的世界!女人喲!女人喲!你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喲!我們是什麼都被人剝奪了,什麼都失掉了,我們還有什麼生存的必要呢!」

  「不錯,人生原是短促的!我們為空間所囿,我們為時間所囿,我們還要受種種因襲的禮制,因襲的道德觀念的淩辱,使我們這簡短的一生也不得享受一些兒安慰。我們簡直是連牛馬也還不如,連狗彘也還不如!同樣的不自由,但牛馬狗彘還有悠然而遊,怡然而睡的時候,而我們是無論睡遊,無論晝夜,都是為這深不可測的隱憂所蕩擊,都是浮沉在悲愁的大海裡。我們在這世間上究竟有什麼存在的必要,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我們絞盡一些心血,到底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替大小資本家們做養料,為的是養育兒女來使他們重蹈我們的運命的舊轍!我們真是無聊,我們的血簡直是不值錢的克菜水,什麼叫藝術,什麼叫文學,什麼叫名譽,什麼叫事業喲!這些鍍金的套狗圈,我是什麼都不要了。我不要丟去了我的人性做個什麼藝術家,我只要赤裸裸的做著一個人。我就當討口子也可以,我就死在海外也可以,我是要做我愛人的丈夫,做我愛子的慈父。我無論別人罵我是什麼都可以,我總要死在你們的懷裡。女人喲,女人喲,女人喲,你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喲!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永遠是你的!你所把持著的並未失掉,你所被賦與的並未被人剝奪呢!我不久便要跑到你那裡去,實在不能活的時候,我們把三個兒子殺死,然後緊緊抱著跳進博多灣裡去吧!你請不要悲哀,我是定要回來,我們的雜誌快要滿一周年了,我同朋友們說過,我只擔負一年的全責,還只有三四十天了,把這三四十天的有期徒刑住滿之後,無論續辦與否,我是定要回來的。我們是預備著生,還是預備著死,那時候聽你自由裁決,我是什麼都可以。你所在的地方我總跟你去。無論水也好,人也好,鐵道自殺也好,我總跟你去。我誓不再離開你一刻兒,你所住的地方我總跟你去的呀!……」

  他自言自語地發了一陣牢騷,又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陣眼淚,他的意識漸漸清晰了起來。他是在一個小小的堂屋裡踱來踱去地步著。時候已近午後兩點鐘了,淡淡的陽光抹過正面的高牆照進窗來,好象是在哀憐他,又好象是在冷笑他的光景。堂屋裡除去一些書櫥桌椅之外,西壁正中釘著一張歌德的像,東壁釘著一張悲多汶的像,這兩位偉大的藝術家都帶著嚴厲的面孔好象在鄙夷他的樣子。「你這樣意志薄弱的低能兒!你這憂鬱成性的白癡!你的生活是怎樣的無聊,你的思想是怎樣的淺薄,你的感情是怎樣的自私!象你這樣的人正是褻瀆藝術的罪人,褻瀆詩的罪人!……」這種尖刻的罵聲,好象從兩壁中迸透出來,但是他也全不介意,他只是在堂屋中踱來踱去地步著。「悲多汶喲,歌德喲,你們莫用怒視著我,我總不是你們藝術的國度裡的居民,我不再掛著你們的羊頭賣我的狗肉了。我要同你們告別,我是要永遠同你們告別。」他顧盼著兩人的像片自語了一陣,不禁帶著一種激越的聲音又謳吟了起來:

  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文藝是什麼!

  名譽是什麼!

  這都是無聊無賴的套狗圈!

  我把我這條狗兒解放,

  飄泊向自由的異鄉。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家國也不要,

  事業也不要,

  我只要做一個殉情的乞兒,

  任人們要罵我是禽獸,

  我也死心塌地甘受。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火山也不論!

  鐵道也不論!

  我們把可憐的兒子先殺死!

  緊緊地擁抱著一跳,

  把彌天的悲痛同消。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他反反復複地謳吟,起初只是一二句不整飭的悲憤語,後來漸漸成了這麼一首歌詞。這是文人們的一種常有的經驗,每到痛苦得不能忍耐的時候,突然經一次的發洩,表現成為文章,他的心境是會漸漸轉成恬靜的。愛牟也玩味到這種心境上來了。不怕他的心中,他的歌中,對於文藝正起了無限的反抗,但他卻從衣包中搜出了一枝鉛筆來,俯就桌上,把他夫人的來信翻過背面來,便寫上了他這首歌詞。信上的淚痕還有些是濕的,寫時每為鉛筆刺破,但他也不回避,只是刺刺的寫,好象他所把捉著了的東西,深恐失掉了的一樣。他寫好了後,又反復念了一回,他只覺得他的心尖異樣的戰慄。他索性尋了些信箋出來,想趁勢給他夫人寫一封回信去,並想把這首歌翻譯成日文,寫寄給她。但他才要下筆的時候,大門的門環響了。

  ——「這兒是愛牟先生的貴寓嗎?」

  ——「是的。」

  ——「愛牟先生在家嗎?」

  ——「我便是。」

  ——「哦哦!」

  兩位客人特別表示了一番敬意,但他們的眼光有幾分不相信的樣子。愛牟把他們請進客廳,他們便各各道了姓氏;其實在他們剛進門時,愛牟看見他們的容貌,聽見他們的聲音,早就知道他們的來歷了。

  他們是從四川的C城來的。在兩禮拜前C城的紅十字會給愛牟拍了一張電報來,仍然要找他去當醫生,說不日當派員攜款來迎,務希俯就等等,隔不幾日愛牟又接到他的長兄由C城寄來一封快信:

  愛牟仁棣如面:在敘在渝在萬時均有函致弟,迄未得一複,不知吾弟究系何意,總希明白表示。頃C城紅會致我一函,附有電稿,特連函送吾弟一閱,便知此中底蘊。須知現在世局,謀事艱難,謀長遠之事尤難,紅會局面較大,比之官家較為可靠,幸勿付之等閒也。父母老矣,望弟之心甚切,迅速摒擋,早日首途來渝,一圖良晤,至盼至囑。順詢近好,並候曉芙母子旅祺。兄W再拜。2月13日泐。

  W仁兄親家大鑒:愛牟兄准定聘請,月薪四百,現因經費支絀,暫作八成開支,一俟經費充足,即照約開支。即希臺端備函轉致,誠恐愛牟兄在滬就聘他事。今日由弟電達,緩日派員攜款去申迎駕。電稿附呈台覽。順請文安。小弟K頓首。

  另外還有電稿一通,和以前所接的電文一樣。

  他的長兄一向是在C城辦事的。紅會的事,兩年前便替他經營好了。去年在他回國的時候,曾經由紅會給他送過旅費到日本去,但是錯過了,旅費又打轉去了。他回到上海來將近一年,他的長兄在朋友處打聽了他的住所,接連寫了幾封信來,他一概不曾回信。他的長兄愛他的心情很深,他的父母思念他的心情更切,他們都望他早早回家,但他們卻不能諒察他之所以不想回家的心理。

  十一年前他是結過婚的,結婚後便逃了出來,但他總不敢提出離婚的要求。他知道他的父母老了,那位不相識的女子又是舊式的腦筋,他假如一把離婚的要求提出來,她可能會自殺,他的父母也會因而氣壞。九年前他有一位妹子訂婚的時候,他寫信反對,發過一次牢騷,說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得一個臭蛤膜,也只得飽吃一口」的話,他的父母竟痛責了他一場,那位妹子也尋了好幾次短見。他和他的夫人曉芙自由結了婚,他的父母也曾經和他斷絕過通信息,後來念到生了孫子,又才寬恕了他。但他家中寫信給他的時候,定還要稱他的夫人是「妾」,稱他的兒子是「庶子」,這是使他最傷心,最厭恨不過的字面。幾次決定寫信回家去離婚,但終可憐老父老母,終可憐一個無罪無辜只為舊制度犧牲了的女子。他心裡想的是:「縱橫我是不願仰仗家庭,我是不願分受家中絲毫的產業的,我何苦要為些許形式,再去犧牲別人!父母不願意離她,盡可以把她養在家中做個老女;她也樂得做一世的貞姑。照人道上來說,她現在的境遇,只是少一個男子陪伴罷了,我不能更逼她去死,使我自己擔負殺戮無辜的罪名。」——他懷著這樣的宗旨,所以他便決定了永遠和家庭疏遠的辦法。最能瞭解他的是他的長兄,但是他的這層苦衷,他卻不曾知道。他的長兄只是希望他迅速回C城,但他怎能夠回去呢?C城更和他的家挨近了。他想到十一年不見的老父,十一年不見的老母,十一年不見的兄弟姊妹,十一年不見的故鄉,他也有終夜不能成寐的時候;但是,要叫他回家,他是不可能,怕永遠不可能的了。「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喲,我今生今世怕已不能和你們相見,你們老來思子的苦心,我想起便時常落淚,但是我無法安慰你們,我只好使你們遺恨終古了。我的兄弟姊妹們喲!你們望我的心,你們愛我的心,我都深能感受,但是我們今生今世怕也沒有再見的希望了。我們是枉自做了骨肉手足一場,到頭我們是互相離隔著到死。住在我父母家中的和我做過一次結婚兒戲的女人喲,我們都是舊禮制的犧牲者,我絲毫不怨望你,請你也別要怨望我罷!可憐你只能在我家中作一世的客,我也不能解救你。……」他想起他的家庭的時候,每每和著眼淚在無人處這樣的呼號,但是,他的苦情除他自己而外,沒有第二人知道。

  ——「我們是奉了會長的命令來的,命令我們來迎接先生。這是會長的信,這是令兄先生的信,還有一張匯票,我是揣在懷包裡的,路上的扒手很多呢。」來客的一位把信交了,一位解開衣裳在最裡一層襯衫裡又取出一張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來。紅會的信和愛牟長兄的信,內容大抵和前回的相同。只是多說了幾句派了什麼人來接和送了一千兩銀子來做旅費的話。愛牟一一把信檢閱了,他當面對來人說他不能回去,也說了一些不能回去的原因。匯票他不願接受,叫他們回四川時一道帶回去。

  ——「我們受了會長的命令交給先生,交給了先生我們便算是盡了職分,否則我們將來會討會長的怪。會長很希望先生回去呢。」

  ——「醫院裡面不說是有兩個德國醫生嗎?」

  ——「是,是有兩個,中國醫生也還有三十幾個呢。」

  ——「哦,有那麼多的人,那更用不著我回去了。」

  ——「但是,人還不夠用呢!『二軍』一敗,打傷幾千丟在那兒,我們不能不去醫;『一軍』又一敗,又打傷幾千丟在那兒,我們也不能不去醫,所以人手總是不夠用的。」

  ——「也沒有辦法了。軍人們這麼愛打仗,就把四川全省的人都弄成太醫,恐怕也不夠用罷。」

  ——「嚇,嚇,嚇嚇嚇……」

  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來人始終不肯拿去,愛牟只得權且收下。他寫了一張收據交給來人,他們便匆匆地告別,走了。

  淡淡的陽光仍然還照進窗內,客堂裡的微塵靜靜地在空中遊戲。愛牟想寫信給他夫人的興頭被來人打斷,他的意識的焦點又集中到這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上來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到手裡的這麼一筆鉅款!這對於他隱隱是一個有力的誘惑了。他想:「我假如妥協一下,把這匯票換成錢,跑到日本去把妻兒接回來,再一路回C城,那我們以後的物質的生活是可以再無憂慮的了。一月有三百二十塊錢的薪水,即使把一百二十塊錢作為生活費,也可窮奢極侈。余錢積聚得三五年,已盡有中人之產,更何況將來的薪水還可望增加,薪水之外還可以弄些外潤。……」但是他又想到,他二回到C城,便不能不回家;即使不回家,家裡人也自會來,那時舊式婚姻的禍水便不能不同時爆發。父母是絕對不能和他一致的,人命的犧牲是明於觀火的,他決不能為自己幸福的將來犧牲別人的性命,而且還可能犧牲他自己的年已耋耄的老父老母的性命。

  「啊,父母喲!父母喲!請原諒你的兒子罷!你的兒子忍心不回來,固然是不孝,但是你的兒子終竟不忍回來,也正是出於他的還未喪盡的一點孝心。你兒子回來了,便會把人害死,便會把你兩老人害死。這教你兒子怎麼能夠忍心呢?父母喲!父母喲!我是永遠不能和你們相見了!」

  他這麼思念到他的父母,又不禁浸出了眼淚來。他知道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親,是最痛憐兒女的人,他還未出國的時候,他的長兄次兄都曾出過東洋,他的母親思念起他們時,時常流淚,時常患著心痛的情形,他是知道得最詳細的。他母親時常說:絕對再不要愛牟出洋,因為她的心已經碎了,再經不著牽腸掛肚了。在十一年前愛牟結了婚,不三天便藉故出門,說要上省進學,他母親親自送他上船,在船離岸時候還諄諄告誡他:

  ——「牟兒,你千萬不要背著娘,悄悄跑到外國去啊!」

  他為他母親這句話在船上悲痛了好一場,他當時還做過一首詩,而令部還記得:

  阿母心悲切,送兒直上舟。

  淚枯惟刮眼,灘轉未回頭。

  流水深深恨,雲山疊疊愁。

  難忘江畔語,休作異邦遊。

  但是他終竟背著了他的母親逃到了日本,並且別來便一十一年了!在這十一年中間,他母親思念他所流的眼淚,正不知道有多少鬥斛了。他母親今生今世不能再見他一面,一定是到死都不能瞑目的了。愛牟時常對他的夫人說:他一生的希望也只想回去再見母親一面,但是他不能回去,他也不忍回去。啊,舊式的婚姻制度的功果喲!世間上有多少父母,多少兒女,同樣在這種磔刑之下,正忍受著多少難療的苦痛喲!

  「啊!算了!這金錢的魔鬼!我是不甘受你的蹂躪,你且看我來蹂躪你罷!」

  愛牟突然把那一千兩的匯票,和著信封把來投在地板上,狠狠地走去踏了幾腳,他不回C城決心愈見堅定了,他立刻便分別寫了兩封信,一封寫給他的長兄,一封寫給紅會的會長,把匯票也封在裡面,堅決地把關聘辭退了。回頭又把他夫人的信來讀了一遍,他接著便寫一封信去答覆她:

  曉芙,我的愛妻,你的信我接到了。我在未接到你的信前是如何傷心,我在既接到你的信後又是如何傷心,你該能想像得到罷。你的悲苦我是曉得的,我現在也不能說些無謂的話來安慰你;我現在所能說的只有這一句:「我在三四禮拜之後便要回到你那裡去了。」我想這一點或者可以勉強安慰你罷。我把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奢望,通通懺悔了。我對於文學是毫無些兒天才,我現在也全無一點留戀。我還不能不再住三四禮拜的緣故你是曉得的,我們的雜誌要到那時才能滿一周年,我對於朋友的言責是不能不實踐的。

  今天剛接到你的信後,四川的C城紅十字會派人來接我們來了,大哥他還不知道你和兒子們都回日本去了呢。紅會送了一千兩銀子來做路費,我拒絕了它,同時把路費也給它送回去了。我拒絕它的原故,想來你當能瞭解我罷?我固不願做醫生,我尤不願回C城。C城和我家鄉接近了,一場糾葛不得不決裂,我不願我的父母到老來還要作我的犧牲。這是我所不能忍的,又是為我的原故使你不能不受苦,請你原諒我罷!我永遠是你的所有,你所在的地方,我總要跟你來,你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願。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體,前幾天我到無錫去過一回,去年夏天無錫的朋友們不是說替我們找到一個住所嗎?那個住所真好,我此次跑去看了來,很可惜去年我們沒有搬去。倘使去年我們是去了的話,我們的生活,或許不會如許落寞,你也不會轉回日本去了。但是,過往了的事悔也是來不及的。我現刻對於生活的壓迫,卻一點也感不著什麼了,我有解決它的一個最後的手段,等我到日本後再向你說罷。最痛快的事情是我今天把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來蹂躪了一次——真個是用腳來蹂躪了一次。金錢喲!我是永不讓你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了!我到日本去後,在生理學教室當個助手總可以罷,再不然我便送新聞也可以,送牛奶也可以,再不然,我便要採取我最後的手段了。到日本後再說。

  為我抱著孩子們多接幾個吻。

  他草率地把幾封回信寫完之後,時候已經將近四點鐘了。身上好象放下了莫大的負擔,心裡也疏暢了許多,只是兩眼覺得異常乾澀,他便把紙筆檢好,又去打了一盆冷水來洗了一次臉,把幾封信揣在衣包裡,打開後門出去。

  一千八百九十一年前同著耶穌釘死在Golgotha山上的兩個強盜中的一個,復活在上海市上了。

  1924年3月18日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