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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三部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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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一種愴惱的情緒盤據在他的心頭。他沒精打采地走回寓所來,將要到門的時候,平常的步武本是要分外的急湊,在今朝卻是十分無力。他的手指已經搭上了門環,但又遲疑了一會,回頭跑出弄子外去了。 靜安寺路旁的街樹已經早把枯葉脫盡,帶著病容的陽光慘白地曬在平明如砥的馬路上,曬在參差競上的華屋上。他把帽子脫了拿在手中,在脫葉樹下羼走。一陣陣自北吹來的寒風打著他的左鬢,把他蓬蓬的亂髮吹向東南,他的一雙充著血的眼睛凝視著前面。但他所看的不是馬路上的繁華,也不是一些磚紅聖白的大廈。這些東西在他平常會看成一道血的洪流,增漲他的心痛的,今天卻也沒有呈現在他的眼底了。他直視著前面,只看見一片混茫茫的虛無。由這一片虛無透視過去,一隻孤獨的大船在血濤洶湧的黃海上飄蕩。 ——「啊啊,他們在船上怕還在從那圓圓的窗眼中回望我呢。」 他這麼自語了一聲,他的眼淚洶湧了起來,幾乎脫眶而出了。 船上的他們是他的一位未滿三十的女人和三個幼小的兒子,他們是今晨八點五十分鐘才離開了上海的。 他的女人是日本的一位牧師的女兒,七年前和他自由結了婚,因此竟受了破門的處分。他在那時只是一個研究醫科的學生。他的女人隨他辛苦了七年,並且養育了三個兒子了,好容易等他畢了業,在去年四月才同路回到了上海。在她的意思以為他出到社會上來,或者可以活動一回,可以從此與昔日的貧苦生涯告別,但是事情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回到上海,把十年所學的醫學早拋到太平洋以外,他的一副聽診筒因為經年不用,連橡皮管也襞塞得不通氣息了,上海的朋友們約他共同開業,他只諉說沒有自信。四川的S城有紅十字會的醫院招他去當院長,他竟以不置答覆的方法拒絕了。他在學生時代本就是浸淫于文學的人,回到上海來,只和些趣味相投的友人,刊行了一兩種關於文學的雜誌,在他自己雖是借此以消澆幾多煩愁,並在無形之間或許也可以轉移社會,但是在文學是不值一錢的中國,他的物質上的生涯也就如象一粒種子落在石田,完全沒有生根茁葉的希望了。他在學生時代,一月專靠著幾十元的官費還可以勉強糊口養家,但如今出到社會上來,連這點資助也斷絕了。他受著友人們的接濟寄居在安南路上的一個弄子裡,自己雖是恬然,而他的女人卻是如坐針氈。兒子也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愁到他們的衣食教育,更使他的女人幾乎連睡也不能安穩。因此他女人也常常和他爭論,說他為什麼不開業行醫。 ——「行醫?醫學有什麼!假使我少學得兩年,或許我也有欺人騙世的本領了,醫梅毒用六零六,醫瘧疾用金雞納霜,醫白喉用血清注射,醫寄生蟲性的赤痢用奕美清,醫急性關節炎用柳酸鹽……這些能夠醫病的特效藥,屈指數來不上雙手,上海的如鯽如蟻的一些吮癰舐痔的寄生蟲誰個不會用!多我一個有什麼?少我一個又有什麼?」 ——「醫學有什麼!我把有錢的人醫好了,只使他們更多榨取幾天貧民。我把貧民的病醫好了,只使他們更多受幾天富兒們的榨取。醫學有什麼!有什麼!教我這樣欺天滅理地去弄錢,我寧肯餓死!」 ——「醫學有什麼!能夠殺得死寄生蟲,能夠殺得死微生物,但是能夠把培養這些東西的社會制度滅得掉嗎?有錢人多吃了兩碗飯替他調點健胃散;沒錢人被汽車軋破了大腿率性替他斫斷;有槍有械的魔鬼們殺傷了整千整萬的同胞,走去替他們調點膏藥,加點裹纏。……這就是做醫生們的天大本領!博愛?人道?不亂想錢就夠了,這種幌子我不願意打!……」 他每到激發了起來的時候,答覆他女人的便是這些話頭。 他女人說:「在目前的制度之下也不能不遷就些。」 他說:「要那樣倒不如做強盜,做強盜的人還有點天良,他們只搶的是有錢人。」 他女人說到兒子的教育時,他又要發一陣長篇的議論來罵到如今的教育制度,罵到如今資本制度下的教育了。 他的女人沒法,在上海又和他住了將近一年,但是終竟苦幹生活的壓迫,到頭不得不帶著三個兒子依然折回日本去了。他的女人說到日本去實習幾個月的產科,再回上海來,或許還可以做些生計。兒子留在上海也不能放心,無論如何是要一同帶去的。他說不過他女人堅毅的決心,只得勸她等待著一位折返日本的友人,決計在今天一路回去。 為買船票及摒擋旅費,昨天忙了一天。昨夜收束行裝,又一夜不曾就睡。今晨五點半鐘雇了兩輛馬車,連人帶行李一道送往匯山碼頭上船,起程時,街燈還未熄滅,上海市的繁囂還睡在昏朦的夢裡。車到黃浦灘的時候,東方的天上已漸漸起了金黃色的曙光,無情的太陽不顧離人的眼淚,又要登上它的征程了。孩子們看見水上的輪船都歡叫了起來。他們是生在海國的兒童,對於水與輪船正自別饒情味。 ——「那些輪船是到什麼地方去的呢?」 ——「有些是到揚子江裡去的,有些是到外國去的。」 ——「哦,那兒的公園我們來過。到日本去的船在哪兒呢?」 ——「還遠呢,到匯山碼頭還要一會兒。」 他同他的大兒對話著,立在他的膝間的二兒說道:「我不要到日本去,我要同爹爹留在上海。」 ——「二兒,你回日本去多揀些金蚌殼兒罷,在那海邊上呢。爹爹停一晌要來接你們。」 ——「唔,揀金蚌殼兒呢,留下好多好多沒有揀了。」 他一路同他兒子們打著話,但他的心中卻在盤旋。一個年輕的女人帶著三個兒子到日本去,還要帶些行李,上船下船,上車下車,這怎麼能保無意外呢?昨天買船票的時候,連賣票的人也驚訝了一聲。「啊,別人都還要驚訝,難道我做人丈夫做人父親的能夠漠然無情嗎?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從上海到長崎三等艙只要十塊錢,送他們去耽擱幾天回來,來回也不過三四十塊錢。啊,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在船上去補票罷。是的,在船上去補票罷。……」但一回頭又想起他同朋友們辦的一些雜誌來了,「那些雜誌每期要做文章,自己走了之後朋友們豈不辛苦嗎?有那三四十塊錢,他們母子們在日本盡可以過十天以上的生活了,日本的行旅不如中國艱難,想來也不會出什麼意外。好在同船有T君照顧,我還是不能去。唉,我還是不能去。」——輾轉反復地在他的心中只是想的這些問題。他決下心不去了,但又懸想到路上的艱難,又決心要去。從安南路坐到匯山碼頭他的心機只是轉斡。他的女人抱著一個才滿周歲的嬰兒坐在旁邊,默默不作聲息。嬰兒受著馬車的震搖,起初很呈出一種驚詫的氣色,但不久也就象在搖籃裡一樣,安然地在他母懷中睡熟了。 坐了一個鐘頭以上的光景,車到匯山碼頭了。巍然的巨舶橫在昏茫的黃浦江邊,尾舶上現出白色的「長崎丸」三字。碼頭上還十分悄靜,除有些束手待客的腳夫外還不見乘客的蹤影。同路的朋友也還沒有來。上了船把艙位看定了之後,他的心中還在為去留的問題所擾。孩子們快樂極了,爭爬到艙壁上去透過窗眼看水,母親親手替他們制的絨線衣裳,掛在壁釘上幾次不能取脫。最小的嬰兒卻好象和他惜別的一樣,伸張起兩隻小手兒,一捏一捏地,口作呀呀的聲音,要他抱抱。他接在手中時,嬰兒抱著他的頸子便跳躍了起來。 ——「日本的房屋很冷,這回回去不要顧惜炭費,該多燒一點火盆。」他這樣對他的女人說。 她的女人也撫著她自己的手,好象自語一般地說道,這回回去,自己挽水洗衣燒火煮飯,這雙手又要龜裂得流出血來了。 ——「這回回去,無論如何是應該雇用女工才行。十塊錢一個月總還可以雇到罷?」 ——「總可以雇到罷。」女人的眼眶有點微紅了。「聽說自從地震以後,東京的女工有的不要工錢只要有宿食便來上門的。但是福岡又不同,工錢以外還要食宿,恐怕二十塊錢也不夠用。」 ——「我在上海總竭力想法找些錢來,……」他這麼說了一半,但他在內心中早狐疑起來了。找錢?錢卻怎麼找呢?還是做文賣稿?還是掛牌行醫?還是投入上海Zigoma團①去當強盜呢?…… ①作者原注:在美國城市中流行的一種流氓暴力團。 ——「福岡還有些友人,一時借貸總還可以敷衍過去。我自己不是白去遊閑的,我總還可以找些工作。」 ——「放著三個兒子,怎麼放得下呢?」 ——「小的背著,大的盡他們在海上去玩耍,總比在上海好得多呢。……」 船上第一次鳴鑼催送行的客人上岸了。他的女人伸長過頸子來,他忍著眼淚和她接了一個很長的接吻。他和孩子們也一一接吻過了,把嬰兒交給了他的女人。但是同行的T君依然不見人,他有幾分狐疑起來了,是起來遲了?還是改了期呢?動身的時候,悔不曾去約他。他跑出艙來看望。 T君的船票,是他昨天代買的,現刻還存在他的手裡。他一方面望T君快來,但一方面也想著他不來時,倒也正好用他的船票送他的妻兒們回去。走出艙來,岸上送行的人已擁擠了,有的脫帽招擺,有的用白色手中在空中搖轉。遠遠望去,一乘馬車,剛好到了碼頭門口。啊,好了!好了!T君來了!車上下來的果然是T君。他招呼著上了船,引去和他的妻兒們相見了。船上又鳴起第二次催人的鑼來。「我怎麼樣呢?還是補票嗎?還是上岸去呢?」他還在遲疑,他女人最後對他說:「我們去了,你少了多少累贅,你可以專心多做幾篇創作出來,最好是做長篇。我們在那邊的生活你別要顧慮。停了幾月我們還要轉來。櫻花開時,你能來日本看看櫻花,轉換心機也好。」 他女人的這些話頭,突如其來,好象天啟一樣。七年前他們最初戀愛時的甜蜜的聲音,音樂的聲音,又響徹了他的心野。他在心中便狂叫起來,「哦,我感謝你!我感謝你!我的愛人喲,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長篇?是的,最好是做長篇。Dante①為他的愛人做了一部《神曲》,我是定要做一篇長篇的創作來紀念你,使你永遠不死。啊,Ava Maria!Ava Maria!②永遠的女性喲!……」他決心留在上海了。他和T君握手告別,拜託了一切之後,便毅然走出艙來。女人要送他,他也叫她不要出來,免惹得孩子們流淚。 ①作者原注:但丁。 ②作者原注:「福哉聖母!福哉聖母!」天主教追念聖母瑪利亞之祈禱詞,此上是把自己的女人當成聖母。 幾聲汽笛之後,黃浦江面已經起了動搖,輪船已漸漸掉頭離岸了,他等著T君的身影漸漸不能看見了,才興沖沖地走出碼頭。「啊,長篇創作!長篇創作!我在這一兩個月之內總要弄出一個頭緒來。書名都有了,可以叫做『潔光』。我七年前最初和她相見的時候,她的眉間不是有一種聖潔的光輝嗎?啊,那種光輝!那種光輝!剛才不是又在她的眉間蕩漾了嗎?Ava Maria,Ava Maria……永遠的女性!……Beatrice……『潔光』……」他直到走上了電車,還隱隱把手接吻了一回,投向黃浦江裡去。 長期的電車把他心中的激越漸漸緩和,給予他以多少回想的餘暇了,他想到他歷年來的飄泊生涯,他也想到他歷年來的文學成績。「啊,我的生活意識是太暖昧了。理想的不能實行,實行的不是理想,逡巡苟且,混過了大好的光陰。我這十年來,究竟成就了些什麼呢?醫學是不用說了。雖然隨著一時的衝動做過些詩文,但那是什麼東西喲!自己的技能有哪一樣能夠足以自恃!自己的文章有哪一篇能夠足以自慰呢?啊,慚愧!慚愧!真是慚愧!我比得什麼Dante!我比得什麼Dante!我是太誇誕了!太無恥了!啊,我是……」他這麼想著,又好象從燦爛的土星天墜落下無明無夜的深淵裡。他女人對於他的希望,成了他莫大的重擔。他自己對於他女人的心期,又成了精衛的微石①了。他的腦筋沉重得不堪,心裡熾的得不堪,假使電車裡沒有人,他很想抱著頭痛哭起來。 ①作者原注:《山海經·北山經》:「發鳩之山有鳥焉,名曰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述異記》:「炎帝女溺死東海中,化為精衛,每含西山木石填東海,一名冤禽。」《博物志》:「炎帝女溺死,化精衛,與海燕為偶。生子雌曰精衛,一名冤禽,雄曰海燕。」。 這種自怨自艾的心情本來是他幾年來的深刻的經驗。他從事文筆的生涯以來,海外的名家作品接觸得愈多,他感覺著他自己的不足愈甚。他感覺著自己的生活太單純了,自己的表現能力太薄弱了。愈感不足,他愈見煩躁,愈見煩躁,他愈見自卑。直到現在,他幾乎連筆也不能動了。「自己做的東西究竟有什麼存在的價值呢?一知半解的評論,媒婆根性的翻譯,這有什麼!這有什麼!同情我的人雖說我有『天才』,痛駡我的人雖也罵我是『天才』,但是我有什麼天才在哪兒呢、我真愧死!我真愧死!我還無廉無恥地自表孤高,啊,如今連我自己的愛妻,連我自己的愛兒也不能供養,要讓他們自己去尋生活去了,啊啊,我還有什麼顏面自欺欺人,忝居在這人世上呢?醜喲!醜喲!庸人的奇醜,庸人的悲哀喲!……」他想起John Davidson的一首詩來。詩中敘述一位貧苦的音樂家,因為饑寒的緣故把他最愛的妻孥都死掉了,他抱著皮包骨頭的他妻子的殘骸,悲痛地號哭道: We drop into oblivion, And nourish some suburban sod; My wofk,this woman,this my son, Are now no more:there is no God. 這節的意思是: 我們滴落在忘卻之中, 同去培養那荒外的焦土: 我的作品,我的妻,我的這個兒, 都已沒了:誰說有什麼天主。 他應著電車的節拍,默念起這節詩,他覺得好象是從他心坎中自然流出的一樣。但是他又一回想,他自己究竟沒有這音樂家的真摯。音樂家有他的作品足以供人紀念而世人湮沒了他,他可以埋怨世人,埋怨上帝,但他自己有什麼資格足以埋怨人,足以埋怨一切呢?自己的妻兒是由自己拋撇了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音樂家有抱著他妻子的殘骸痛哭的真情,悲痛之極終竟隨他的妻兒長逝了。而他自己不是和他的妻子背道而馳,妻子向東,他自向西,妻子在漂渡苦海,他自己卻是留在這兒夢想他自己力所不能逮的掀攫嗎?他一想到這兒,他又失悔不曾送他的妻兒回去。「我為什麼不在船上補票?我為什麼不去和他們同樣受苦呢,啊,我這自私自利的小人!我這責任觀念薄弱的小人!……」 一種愴惱的情緒盤據在他的心頭。他讓滾滾的電車把他拖過繁華的洋場,他就好象埋沒在墳墓裡一樣。他沒精打采地走回他的寓所,但他的寓所好象一座死城,好象有什麼比死還厲害的東西在埋伏著的光景。他掉頭跑出弄子來,跑到這靜安寺路旁的街樹下羼民走著了。他的充著血的眼睛仍然直視著前面,街面上接連的汽車咆哮聲都不曾驚破他眼前的幻影。他走到滄洲別墅轉角處便佇立住了,凝視著街心的路標燈不動,這是他的兒子們平時散步到這兒來最愛留心注視的。他立了一會,無意識地穿過西摩路南走,又走到福煦路上來。走到聖智大學附近,他又驀然佇立著了。去年夏秋之交的時候,有一次傍晚,他曾引他的兩個大的孩子散步到這兒來,一隻瓦雀突然從洋梧桐上跌下,兩個孩子爭前逐捕,瓦雀終竟被他們捉著了。他那時曾經做過一首詩,此時又盤旋上了他的腦際: 橙黃的新月如鉤,已在天心孤照, 手攜著我兩稚子在街樹之下逍遙; 雖時有涼風蘇人,熱意猶未退盡, 遠從人家牆上,露出夕照如焚。 失巢的瓦雀一隻驀地從樹枝蹴墜, 兩兒欣欣前進,張著兩隻小手追隨。 小鳥曳立悲聲,撲撲地在地面飛遁, 使我心中的弦索也隱隱咽起哀鳴: 嬌小的兒們呀,這正是我們的徵象, 我們是失卻了巢穴,漂泊在這異鄉, 這冷酷的人寰,終不是我們的住所, 為逃避人們的弓彈,該往哪兒去躲? 無知的兒們尚未解人生的苦趣, 仍只是欣欣含笑,追著小鳥飛馳。 我也可暫時忘機,學學我的兒子, 不息的鳴蟬喲,為甚只死呀死呀地悲啼? 他倚著街樹謳吟了一會,念起昔日清貧的團圓遠勝過今日淒切的孤單,他的眼淚如象噴泉一樣忍勒不住傾瀉下來了。在這時候,他真覺得茫茫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孤零的一人,四面的人都好象對他含著敵意,京滬的報章上許多攻擊他的文章,許多批評家對於他所下的苛刻的言論,都一時潮湧了上來。一種親密的微笑從面前飛過的一乘汽車的輪下露出,暴屍在上海市上,血流了出來,腸爆了出來,眼睛突露了出來,腦漿迸裂了出來,這倒痛快,這倒痛快。「那時候盡一些幸災樂禍的人們來看熱鬧,我可以長睡而不惱。……但是妻子們的悲哀是怎麼樣呢?朋友們的失望是怎麼樣呢?她怕我受累贅,才帶著兒子們走了,她在希望我做長篇呢。每週的雜誌,也好象嗷嗷待哺的雛鳥一樣,要待我做文章呢。這是我死的時候嗎?啊:太sentimental①了!太sentimental了!我十年前正是拖著一個活著的死屍跑到日本去的,是我的女人在我這死屍中從新賦與了一段生命。我這幾年來並不是白無意義地過活了的。我這個生命的炸彈,不是這時候便可以無意義地爆發的。啊,妻兒們怕已經過了黃海了,我回去,回去,在這一兩個月之內我總要把『潔光』表現了出來。……」 ①作者原注:傷感。 他的腳步徐徐移動起來了。他如何抱著舊式結婚的痛苦才跑到東洋,如何自暴自棄,如何得和他的女人發生戀愛,如何受她的激勵,……過往十年的回想把他運回了寓所。客堂裡的掛鐘已經一點過了。一位老娘姨問他吃飯不吃,他回答著不用,便匆匆上樓去。但把房門推開,空洞的樓屋向他吐出了一口冷氣。他噤了一下,走向房裡的中央處靜立著了。觸目都是催人眼淚的資料。兩張棕網床,一張是空無所有,一張還留下他蓋用的幾條棉被。他立了一會,好象被人推倒一般地坐到一張靠書台的籐椅上。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寥,還是只好借筆墨來攻破了。他把書台的抽屜抽開來,卻才拿出了他兒子們看殘了的幾頁兒童畫報,又拿出了一個兩腳都沒有了的洋囝囝。在這些東西上他感覺著無限的珍惜情意來。他起來打開了一隻柳條箱子,裡面又發現了他女人平常穿用的一件中國的棉衣,他低下頭去抱著衣裳接了一個很長的接吻,一種輕微的香澤使他感受著一種肉體上的隱痛。他把洋囝囝和畫報收藏在箱子裡面了,又回到桌邊,才展開一帖原稿紙來,蘸著筆在紙端寫下了「潔光」兩個字。——他的筆停住了。怎麼樣開始呢?還是用史學的筆法從年月起頭呢?還是用戲劇的作法先寫背景呢?還是追述,還是直敘呢?還是一元描寫,還是多元呢?還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呢?十年的生活從什麼地方起頭?……他的腦筋一時又混亂起來了。他把夾著筆的手來擎著右鬢,側著頭冥想了一會,但仍得不出什麼頭緒。一夜不曾睡覺的腦筋,為種種徬徨不定的思索迷亂了的腦筋,就好象一座荒寺裡的石燈一樣,再也閃不出些兒微光。但是他的感官卻意外地興奮,他聽著鄰舍人的腳步聲就好象他自己的女人上樓,他聽著別處的小兒啼哭聲,就好象他自己的孩子啼哭的光景。但是,他的女人呢?兒們呢?怕已經過了黃海了。「啊,他們怕已經過了黃海了。我只希望他們明天安抵福岡,我只希望他們不要生出什麼意外。」他一面默禱著,一面把筆擲在桌上。「唉唉,今天我的腦筋簡直是不能成事的了!」他脫去了身上的大衣,一納頭便倒在一張床上睡去。……馬蹄的得得聲,汽笛聲,輪船起碇聲,……好象還在耳裡。抱著耶穌的聖母,抱著破瓶的幼婦,黃海,金蚌殼,失了巢的瓦雀,Beatrise,棉布衣裳,潔光,潔光,潔光,…… 淒寂的寒光浸洗著空洞的樓房,兩日來疲倦了的一個精神已漸漸失卻了它的作用了。 1924年2月1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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