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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


  私塾(1)

  「你們這班頑皮賊,等會,一個個來收拾!」一個私塾教書先生,怒氣勃勃地望著他的學生們說。

  登時,那些學生咭咭咕咕的談話聲,呵呵哈哈的嘻笑聲,一齊肅靜,個個都伏在桌上裝瞌睡;微微地抬起頭來,斜著眼睛,瞧瞧先生。

  原來這個私塾,有十來個學生,年紀很不齊,大的有十六七歲,小的只七八歲,都是農人的子弟;裡面橫一張,直一張,擺了十幾張抽屜桌;中堂壁上,掛著一張「至聖孔夫子神位」的牌兒;地上拋了許多花生殼、蔗渣、字紙屑……,足足有半寸多深的垃圾。

  這位先生:大約有五十多歲,本來是作豆腐生意的;也曾讀過四年書,認識些字,平日子曰詩云,胡談亂說,所以人替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假斯文」。現因這私塾有三十塊花邊的學俸,三餐兩點的服侍,就棄了豆腐生意來教書。他穿著一件尺多寬的袖口的長褂,一雙紅花滿面的鑲邊鞋,戴起那副老古式的眼鏡,鼻上就像豎了一座「奉旨旌表」的節孝坊一般;他蓄了三綹鬍鬚,一個短小辮兒,托在他的背上。

  這日他睡了午覺,醒轉來,看見學生笑鬧,就發起怒來,罵了他們一頓,隨後拿了一根水煙筒,點著紙媒,緩緩地抽了二十幾筒煙。

  「拿字來改」,他說。

  那些學生,就慌慌張張拿著他們練習的「上大人」、「甲子乙丑」、「雲淡風清近午天」……那些字,對著孔子位牌,都深深作了一個揖,無聲無息地將字擺在他的桌上。起首改的,是十一歲的小孩,名叫黃海的字。

  「這也成字嗎?」他拿著一枝朱筆,一面改,一面罵:「你看這樣東倒西歪,缺手短腳,糊糊塗塗一大團,簡直和道士畫的符一樣!哪像用筆寫的,是用棍子畫的!」他伸出兩個指頭,把他的眼睛皮,著力箝了一下,說:「睜開你的狗眼去看看!」

  「教你把字練好,你風吹耳邊過,總是不聽,非搓手不可,拿手來!」他兇狠狠地說。

  黃海抖抖振振,把手擱在桌上。他用筆管,在他手背上,從頭至尾,搓了一下。他「哎喲」叫了一聲,趕快收轉手來,放在口邊,用力去吹,眼淚像泉水似的湧出來。

  「上午從哪裡讀起?」他拿著一張紙條說。

  「子…子曰:『父母惟……惟其疾之憂』……」他哭著說。

  他在紙條上,寫了七個字給他認,他只認識三個,又被他用板子打了四下手掌。

  他改完了字,再向孔子位上作個揖,跑到自己椅子上坐下,把口涎塗在他發燒血紅的掌上,一面吹著,一面呵呵響盡望著哭。接著那些學生改字,也依樣畫葫蘆,箝眼睛皮,搓手背,打手掌,都痛得殺豬一般叫。

  「讀書!」他說。

  他們就「人之初」、「趙錢孫李」、「子曰學而」、「孟子見梁惠王」……拚死命底叫起來;但是沒停很久,他們讀書的聲音,漸漸低下來,都「嗡嗡」像蚊蟲叫一樣。

  「拍拍拍」,他拿板子在桌上拍了幾下說:「還不拿書來背,為什麼?」他們聽到這種聲音,比鼠子聽見貓叫,還要怕些,即刻一個個都拿書去背。

  他顯出想吃人的樣兒,拿著板子在手裡,聽他們背書,背錯了一句,或停頓一下,那板子就鐵面無情,雨點似的打下去。他們的哭聲,周圍人家,都能夠聽到。最後一個學生——方正玫背《孟子》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以下忘記了,「唔……唔……」了好久,惹了他的性起,就用一種最厲害的刑具——雞蛋般大的黃荊樹腦,打他的頭,把他打眩了半個多時辰。三三五五,一群孩子跑出來,這個私塾已經放學了。黃海輕輕地對他的同學說:「我們不曉得犯了什麼事,才到這個監牢來受折磨,哪裡有我們放牛的那樣快樂?」他們都點點頭,像很贊成他的話。斯時黃金色太陽的光,照著他們,他們黃瘦而且憂愁的臉上。那兩條很長的淚痕,越發顯明出來。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於九江南偉烈學校

  【注】

  (1)此作發表在1922年3月出版的《新江西》第1卷第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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