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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共產主義的殉道者的記述(2)


  二

  在另一天喝了早晨的稀粥後,三個人就圍坐在那張東搖西歪的杉木桌上閒談起來。仰山仍然睡在竹床上呻吟,愈病癒瘦了。三人看看他的模樣,以為他不要幾天就會死去。「病死也是一樣,不過受苦多了。」大家只能替他歎歎氣罷了。

  三個人閒談著。在牢獄裡,除吃飯,睡覺,看書,下棋,拉尿拉屎以外,就只有作無目的地閒談。閒談範圍很廣,古今中外,過去未來,統都談到。沒有一定的次序,沒有預定從哪裡談起,談到哪裡結尾,大家都是隨心所欲地漫談,想到什麼,就談什麼,這件事沒有談完,一個新的有趣的話沖上來,就又談到那件事去了。

  不知是怎麼談起,他們談到人口問題上來了,大概是因為雜誌上登載了蘇聯每年增加二百萬人口的一條小新聞,就引起了這三個鐐押獄中,生活苦悶的閒談者的談鋒。

  病知:「蘇聯每年增加二百萬人口,它原只有一萬萬五千萬人口;照這個比例來算,那中國每年應該增加五百多萬人口了。自民國元年起,到今年豈不要增加了一萬萬多人口了嗎?」

  祥松:「我看中國人口,近二十多年來,恐怕沒有什麼增加,或者減少了一些也未可知;就是增加一點,決增加不了多少。」

  田壽:「中國人口的數目,始終是一個未曾猜破的謎,誰也沒有知道中國現在確有多少人,大家不過都是估估猜猜而已!」

  病知:「中國人口雖不見得增加多少,大概減少是不會的吧!」

  祥松:「當然不能說一定減少,但增加多少——好在我們沒有一個確實的人口統計,我們不必去爭一定是增加或是減少。但這是可以斷言的,就是一個國家人口的增加,是決定於那個國家經濟的發展,與一般國民生活的向上與安定。中國呢?國民經濟正在總的崩潰,一般國民生活,正沉淪於饑餓和死亡線上掙扎著,除少數剝削階級外,人人都有『今天不知明天怎樣』的感覺。我不信吃樹皮草根和觀音粉的人們,能活長命和生育多。我們可以看到,自民國元年以來,連年軍閥混戰,沒有停止過一年,最近,國民黨又用全國力量,不,還聯合著各帝國主義的力量,去進攻蘇區和紅軍,這長期的戰爭,戰死的人多少?因戰爭影響而死的人又多少?連年的水旱災荒,餓死凍死的人多少?西北數省有名的旱災,就餓死了一千余萬,一九三〇年的水災,死了多少,雖不得知,但想也可想到總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去年的旱災,單是湖南一省就餓死一百八十萬人;因營養不良,因吃樹皮草根和觀音粉而漸漸地瘦弱,漸漸地病死的,更不知有多少人!打皮寒買不起一顆金雞納霜丸來治病,發傷風撿不起一帖午時茶來煎服,發霍亂買不起一瓶救急水來救死,生肺病更談不上買魚肝油或帕洛托了。這樣貧病而不能得到醫藥的國家,我們能夠望它人口增加嗎?加上那班走投無路的人們,天天都不知有多少在投河吊頸,服安眠藥水以自殺,這班不敢奮鬥卻敢自殺的人,也不在少數吧。因革命被殺或因文字或因語言遭殺的人,以及在監獄中活活地磨死的人又知有多少。還有那帝國主義的飛機大炮所屠殺的,在東北四省、在上海戰爭以及在各地被他們屠殺的人們又誰能知有多少。中國是一個死神統治一切的國家,誰也不知他什麼時候會死去……」

  「中國人的命,不值一個錢,死個人像死一條狗一樣!咳!」田壽長歎了一聲!

  「死條狗還有人來看看,拖去箝毛剝皮,煮熟了吃,死個人,簡直想也沒有人想,像那兩個昨天上午就死了,到如今還不見有人來埋。」病知指著囚室外兩個睡得硬直直的死人說。

  三個人都站起來向室外望一望,表現出一種憐憫同情的神色。

  「左右兩號十幾個病得那麼重的,也總是這幾天內的貨!聽!他們叫得才淒慘呢!」兩邊號子裡都傳過來病犯呼痛的呻吟!

  「就是我們的這一個,知道又挨得住多少天!」祥松指著仰山說。

  「哎喲!給我一口水!」仰山對著祥松喊。

  祥松倒了一杯鹽開水,用茶匙灌給他喝,並問:

  「仰山,現在你覺得怎樣?」

  「肚子裡發燒,頭痛得很,傷口也痛,我巴不得他們來補我一槍。」

  「不要性急,忍受點吧。」

  「總盼早死一點!哎喲!活受罪!好惡呀,讓我活受罪。」

  「田壽先生,燒餅!」看守兵送上來六個燒餅,擺在桌上。

  「燒餅主義者,你又買了燒餅嗎?」祥松對田壽帶笑說,因田壽近幾天來常買燒餅吃,大家就奉送了他一個「燒餅主義者」的名稱。

  「是的,是我買的,你不是燒餅主義者,大概不吃這燒餅吧!」

  「既買得來,還是吃,哪怕不是個燒餅主義者。田壽,你領來的二十元,還剩了多少?」

  「還存有兩塊錢。」

  「這兩塊錢用完了,燒餅主義,也就要破產了。」病知說。

  「不見得,不見得,我的燒餅主義正大通行啦。你看,看守所每天早晨幾籃子燒餅都給囚人們消完了。足見我的主義,正在通行,這倒是一種適合大眾的主義啦。」

  「只手將軍,你說你的主義,適合於大眾,倒不見得,許多難友,一個銅板都沒有,想買一個燒餅,也只有空咽口水,他們就不能做你燒餅主義的信徒了。買不起燒餅的人,才多著呢。如果要跟隨的人多,倒不如提倡提倡樹皮主義,或是草根主義,或是觀音粉主義,那准相信的人多了。燒餅主義,在許多窮光蛋看來,還有點帶貴族氣味呢。」祥松笑著說。

  「放著飯不吃,就算飯有點腐黴氣,去吃燒餅,首先我也就感著有點貴族氣了。」病知這幾天特別反對田壽有時不吃飯而買燒餅吃,他覺得剩下的兩塊錢用光了,那才洗衣服的錢都沒有了。

  「嚇!一張報!」祥松發現包燒餅的紙是一張三天前的報紙。

  「報紙?看看!看裡面有什麼事,媽的,報都不准我們看!」三個人的頭都湊攏起來,注視那一張因燒餅角兒戳破許多洞孔的報紙。

  報紙上沒有什麼重要新聞,只一條新聞是說要在「收復區」建造白骨塔,以志不忘。

  「他媽的,自己用飛機大炮殺了許多人,卻把罪惡望〔往〕他人身上推。真像強盜殺了人,把血衣脫下披到別人的身上去,好狠心奸滑的傢伙!」病知憤激地說。

  「報紙在他們手裡,顛倒是非黑白,還不是由著他們做!自己一燒幾百里的民房,卻還說人家放火;到處搶劫民眾破衣爛被,飯鍋碗缽,連女人用的高腳盆都搬起走,還說人家搶劫!只有戰勝它,之後,才能講真理的!」祥松說。

  「哼!造白骨塔,就在這監獄裡造個直徑十丈高度十丈的高塔,把這裡槍斃的殺頭的,以及活活磨死的人們的骨頭裝進去,一年之內,怕不會裝滿來?」田壽不勝感歎地說。

  「我想,我可以替他們計劃一下。要造白骨塔,中國可以造十幾萬個,每個村莊都得造一個。小的城市造四五個,大的城市就造十幾個。像上海、北平、南京、武漢等城市,就造一百多個也不為多。年老而死的不算數,專收那些餓死凍死的,營養不良而病,病了沒有醫藥而死的,為革命被殺的,為戰爭犧牲的,以及那些無出路而自殺的冤死鬼們的骨頭,的確,像你所說,不上一年,十幾萬個的塔都會裝得滿滿的。挖出來開個春肥店,攙〔摻〕在牛的豬的骨頭裡一起賣,怕不會是一筆大的財政進款。正可以補助補助國民財政的困難啦!」祥松說。

  「我們四個人的骨頭,恐怕也能賣出幾塊錢來增加他們的財政收入吧!」

  「中國人的生命,真像一個蟻子,一皮草兒,一天到晚,不知要糟蹋多少?死個幾千幾萬,全不能使他們動一動念兒!」

  「所以我們四個人的死,真算不得一點什麼了!我們的血,真是像血海中之一滴!」

  「媽的報,反動的宣傳!」病知將那張報紙拿起來一撕一捏,捏成一個卷兒,就丟在那馬桶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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