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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與文學的握手(4)


  但現在要注意,單用音樂,是不能如數述出這故事的。即幸有這《科利奧蘭序曲》的標題,故得在這序曲中聽出這特別的故事來的。假使貝多芬稱這曲為《馬嵬坡》時,我們將聽到第一主題寫著楊妃被縊時的兇惡的情景,第二主題寫著玄宗輾轉思懷時的哀傷的心情了。因為這樣,所以說:音樂的最自然又最普通的效果,是在我們的心中喚起主觀的情調及心的狀態;在音樂中聽出我們以外的外界的物體及事件,是由於標題或別的同樣物的暗示而來的。雖然如此,但音樂在某範圍內,確是能暗示物體,說述事件的。所以現在欲就這音樂表現上的客觀的方面而研究之。

  一 運動的暗示

  據以上的研究,音樂能暗示身體的運動,能喚起與這等運動有聯絡的感情。與這同樣,倘我們不把它結合於我們自身,而使它與外物關聯,那時音樂就能暗示在外界的諸種的運動了。貝多芬在他的有名的《田園交響曲》的徐緩樂章(第二樂章)中記入「小川畔的風景」,就是欲在曲中暗示水的有規則的漣波的運動,其對於旋律部的伴奏都用同長的音的波動華彩。所謂華彩(Figure),就是說屢次反復出現的結合的音符的形,有像衣服上的模樣的效果,而主觀于伴奏部,有時也現於旋律中。

  像搖籃曲及眠兒歌(Berceuse)的伴奏中暗示搖籃的運動,船歌(Barcarole),貢多拉歌(Gon-Dola,一種棹歌)中暗示波浪的打合,紡歌中暗示絲車的回轉等,都是通曲用這華彩的。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也有緩慢搖盪的伴奏在第二樂章的大部分繼續出現著。門德爾松(Mendelssohn,德國近世浪漫樂派大家)在他的有名的序曲《赫布裡底群島》(Diehebriden,別名《芬格爾山洞》,Diefingalshhle,Op.26)中,敘述著散在於蘇格蘭西海中的、以風光明媚見稱于詩人墨客間的赫布裡底群島的山光水色,曲中模寫著從容地高起來又落下去的洋中的大波。瓦格納(Wagner)在他的樂劇《萊茵的黃金》(Das Rhein Gold)的序曲中描寫萊茵河的漣波,又在他的可驚歎的《火之音樂》中描寫紅蓮的光焰的光景。

  小犬或小貓要捕捉自己的尾巴而盤旋,這恐是誰也目擊過的事吧。肖邦(Chopin,波蘭人,浪漫樂派大家)有一天見了小犬這樣回旋著,惹起了感興,立刻把這運動翻成音樂,所作的就是有名的稱為《小犬圓舞曲》(Valseaupetitchien)的降D調圓舞曲的主題。摘錄其重要處如下。

  旋律部中所現的由四個音作成的華彩的滑稽的效果,大概是誰也聽得出的吧。拍子是四分之三的,故一小節內容以四分音符為單位的三拍,其華彩由四個八分音符作成,只相當於兩拍,因為一個華彩不能充滿一小節,又因為華彩的第一音(即強拍)出現於小節的第二拍(弱拍)之處,或第三拍之處,故發生一種異樣的效果。德國作曲家許茨(Hein-RichschÜTz,1585—1672)是以巴赫(Bach)的先驅者著名的人,他在「Undwlzetdenstein」(「然後轉其石」之意)的歌上配音樂時,用像下圖的寫真的手法:

  二 聲音的暗示

  我們「客觀地」聽音樂時,音樂中的歌謠的要素也能暗示他人的聲音。似乎有人用話語告白著他的喜或悲地委細地暗示的樂句,常常可以聽到。且有時竟可聽出其語言的種種腔調。像前舉的貝多芬作的《科利奧蘭序曲》的第二主題,便是一個好例。在那裡面仿佛聽到可敬愛的兩女性顧念其子,其夫,以及神聖的羅馬,而哀訴諫止的言語。注意傾聽這如泣如訴的悲哀無極的旋律,似乎可以明白地聽出二人的對於將來的希望和懸念。

  這用樂句暗示實際談話的樣子的方法的大家,是貝多芬。例如在他的第四鋼琴協奏曲(Pianoconcertoop.58)的行板(Andanteconmoto)中,作出著管弦樂與鋼琴之間的交互的對話又會話的樣子。在這樂章中,管弦樂與鋼琴像劇中的登場人物似地各有一種判然的性格。其中管弦樂好像是眼中搜不出一滴淚的無慈悲又殘酷執拗的,如鬼的暴君。其樂句是短小的,神經質的,態度是斷乎的,好像是對於不許最後的控訴的死刑犯的嚴肅的宣告。

  在這等樂句中,似乎有一種可稱為暗示人力以上的某力的傲然的高貴性。在鋼琴呢,恰好相反,有恐縮地說話,躊躇地開口的樣子。其和絃稀薄,在管弦樂的雷鳴的音響出之後,明明表出其怯弱無力,這不消說是哀怨、愁訴之聲。仿佛是到了不能相比較的極偉大極強有力的超人面前而五體投地,不能舉首的無力的人的聲音。

  再從貝多芬的空前絕後的大傑作《第九交響樂》中低音提琴(Kontrabass或Doublebass,一種絃樂器)與大提琴(Cello,一種絃樂器)所奏的有名的宣敘調(Recitative)中舉一個例看。宣敘調一名詞,是出於意為「朗誦」的意大利語動詞Recitare的,其形容詞為Recitativo,後來在Movimentorecitative(朗誦的進行)或Pezzorecitativo(朗誦調)上,把名詞Movimento(進行)或Pezzo(曲)略去,拿形容詞轉用作名詞。像法語的Recitatif,德語的Recitativ,都是同義的。這對於歌唱是演說腔調,朗誦似地運行旋律,故用此名稱。宣敘調的發生甚古,差不多是與歌劇發生同時的一種聲樂上的形式。

  曲中依言語的自然的強弱而行旋律化與節奏化,本來是在歌劇或清唱劇(Oratorio)中與詠歎調(Aria)並用的一種樂曲。朗誦一法,在表現上是很重要的,所以演奏者必捨棄嚴格的拍子上的規則,盡力模仿言語之際所用的自然的變化,強弱,和語氣,而器樂曲的宣敘調,普通都配用像小提琴的有近於肉聲的表現力的樂器。鋼琴曲中也有之,但往往把樂曲中的重要部分的旋律用那諢名不妨叫做「提琴的妖怪」的低音提琴(Contrabass)的至難操縱的低音樂器來演奏。

  這考案真是極大膽的。貝多芬以前,所謂低音提琴的樂器,在管弦樂的樂座中一向司最微賤的職務,只是彈低音就滿足了的。到了貝多芬,任何都是獨創的,故對於低音提琴的用法也不肯墨守先人的舊法,而使它司獨奏的重任。而實際上,在音樂的全野中,比用這困難的低音樂器來演奏的音樂的辯舌(宣敘劇)更多劇的效果的辦法,實在很少。

  這大都從「終曲」(Finale)即近於這交響樂的最終樂章的起首處開始,聽來竟有用言語樣明確地訴述事情的樣子。貝多芬自己也曾說這地方必須好像有言語附著似地演奏。我們不解這主要的主題是什麼,一直躊躇到終曲的地方,然後聽到以前的三樂章的主題在這裡一一順次地用管弦樂暗示著。即先出現第一樂章的快板(Allegro)的主題,次為第二樂章的諧謔曲(Scherzo)的主題,後為第三樂章的柔板(Adagio)的主題。不過因為是低音樂器,故態度侮蔑,又差不多粗暴,而都是中斷的。

  這時候的低音樂器(即Con-Trabass)仿佛大聲呼叱著:「哼,這個不行!這個不行!」無情義地罵倒一切,對於「柔板」的美麗的旋律雖不忍全然拒絕,也不得不一併拉倒。此後有一個以前所未有的新主題出現,即大家曉得的所謂《歡樂頌》。這在低音提琴的最後的辯舌中受熱心的歡迎,而成為終曲的主題。在改寫作鋼琴譜的李托爾甫版(Litolffedition)中,這一節在三百十頁。這一節全體,出於巨匠的巨腕,音符竟差不多與人聲同樣明快地辯論著,真是現在的好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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