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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與音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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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與音樂,一見誰也相信是接近的。例如自來文學上「女」與「歌」何等關係密切;朱唇與檀板何等聯絡;So-Prano(女子唱的最高音部)在合唱中地位何等重要;總之,女性的優美的性格與音樂的活動的性質何等類似。照這樣推想起來,世界最大的音樂作家應該讓女性來當,樂壇應該教女性來支配;至少音樂作家中應該多女子;再讓一步,至少音樂界中應該有女子。可是我把腦中所有的西洋音樂史默數一遍,非但少有女性的大作曲家,竟連一個Miss(小姐)或Mistress(夫人)也沒有,無論作曲家或演奏家。我覺得很奇怪,總疑心我腦中所有的音樂史,不詳或不正。 但我記得前年編《音樂的常識》①(①《音樂的常識》,豐子愷著,上海亞東圖書館1925年12月初版。)的時候,曾經考求過所有的已往的及現存的有名的音樂大家的傳敘,而且因為要編述,查考得很精到,不是走馬看花的。一向不注意到這問題,倒也不知不覺;現在一提起,真覺得有些奇怪了。這樣與音樂有密切關係的女性,難道在音樂史上默默無聞的?我終於不敢信託我的記憶,又沒有勇氣和時間來搜索這個疑案的底蘊。 近來我患寒疾,臥了七八天,已經好快②(②好快,作者家鄉話,意即:快好了。),醫生說要避風,禁止我一禮拜出房。實在我的精神已經活動了,怎耐得這監禁呢?於是在床上海闊天空地回想,重番想到了女性與音樂的問題。於是把所有的音樂史拿到床裡來,一本一本地,從頭至尾地翻下去。自十八世紀的古典音樂的巴赫(Sebastian Bach)起,直到現在生存著,活動著的未來派音樂家勳伯格(Arnold Schonberg)止,統共查考了一百八十個音樂家的傳敘。結果,發現其中只有一人是女性的音樂家。這女人名叫霍姆斯(Augustsmaryann Holmes,1847-1903),是生長於巴黎的愛爾蘭人,在歐洲是不甚著名的一個女性作曲家,在東洋是不會有人曉得的。其餘一百七十九個都是男人。 關於演奏家,留名于樂史的不但一個也沒有,而且被我翻著了一件不大有趣的話柄:匈牙利有一個當時較有名的女Pianist(鋼琴演奏家),有一晚在一個旅館的Hall(廳)中開演奏會,曲目上冒用當時匈牙利最有名的演奏家(在音樂史上也是最有名的音樂家之一)李斯特(Liszt)女弟子的頭銜以號召聽眾。湊巧李斯特這一晚演奏旅行到這地方,也宿在這旅館中。他得知了有冒充他的女弟子的演奏家,就于未開會時請她到自己的房間裡來,對她說:「我是李斯特。」那女子又驚駭又羞慚,伏在地上哭泣。李斯特勸她起來,請她在自己房裡的鋼琴上彈一曲,看見她手法很高,稱讚她的技術,又指教了她幾句,就對她說:「不妨了!現在你真是李斯特的弟子了!」教她照舊去開會。那女子感激得泣下……這並不是我有意提出來嘲笑女性,不過事實如此;而且現在我是專門在音樂史上找女人,這件事自然惹我的注意了。 閒話休提。音樂史上沒有女性的Page(頁),實在是值得人思量的問題,尤其是在病床中的我。我把書翻了許久,想了許久,後來好像探得了一個導向解決的線索。這就是我在音樂大家的傳記中發現了許多與女性有深關係的事蹟,就恍然悟到了女性與音樂的關係的狀態。這等事蹟是什麼呢?第一惹我注意的,是自來的大音樂家幼時受母教者之多的一事。我手頭所有的關於音樂家傳記的書又少又不詳,我沒有委細考查過所有的音樂家的詳細事略,只是就比較的記錄得詳細的世界第一流的音樂家的傳記一翻,已是發現了十余個幼時受母或姐等的音樂教育的人。列舉起來,如: (1)近世古典樂派的大家亨德爾(Handel),幼時從母親受音樂教育。 (2)俄國近代交響樂作家斯克裡亞賓(Scriabin)的母親是女Pianist(鋼琴家)。 (3)鋼琴(Piano)大家肖邦(Chopin)的母親是波蘭人,肖邦多承受母的氣質,其音樂作品中泛溢著亡國的哀愁。 (4)歌劇改革者挪威人格裡格(Grieg)幼時從母親習鋼琴。 (5)俄國現代樂派大家穆索爾斯基(Moussorgsky)幼時從母親習音樂,他的有名作品《少年時代的記憶》(Rem-Insscences Of Child Hood)就是奉獻於其亡母的靈前的。 (6)俄國民族樂派五大家之一的巴拉基列夫(Bal-Akirev)幼時學音樂於其母。 (7)又五大家之一的裡姆斯基-科薩科夫(Rimsky-Korsakov)幼時的音樂教育,多賴其母的留意。 (8)俄國音樂家亞倫斯奇(Arensky),其父母都長於音樂,幼時全從父母習音樂。 (9)美國音樂家查德威克(Chadwick)的母親長於音樂。 (10)民謠作家澳洲人格蘭傑(Percy Aldridge Grainger)幼時從其母學鋼琴。 (11)俄國現代樂派大家格拉祖諾夫(Glazounov)的母親是五大家之一的巴拉基列夫的弟子,格拉祖諾夫幼時學鋼琴於母。 (12)法國交響樂詩人德彪西(Debussy)幼時學音樂于作為肖邦的弟子的女音樂家。 (13)現代世界最大的樂劇家瓦格納(Wagner)幼時習音樂于其姐。 以上所舉,都是世界第一流的音樂家。我記得在文學家,繪畫家的傳敘中,母教的例決不像音樂家的多。獨有音樂家都受母教,這一定是有原因的。從此可以推知女性的性質近於音樂學習,女性善於音樂感染。 第二惹我的注意的,是自來音樂大家的多戀史,及其戀人所及于其藝術的影響之大的一事。世界上最大的音樂家中,除了一生沒有戀愛而以童身終其身的短命天才舒伯特(Schubert)及家有悍妻的海頓(Haydn)二人不與女性發生多大關係以外,其他的差不多統有奇離顛倒的戀史,而由戀的煩惱中釀出其偉大的作品。講到舉例,我就立刻想到貝多芬(Beethoven)的「不朽的戀人」。 貝多芬的作《月光曲》,據傳說是貝多芬一晚到一個皮鞋匠家裡,看見一個盲目的女子在月光下彈鋼琴,因而作出的。這事的傳說,講音樂家的故事書上常見的。但是,老實說,這種傳說完全是假的。實際上,這曲是貝多芬為了對他的戀人朱麗葉塔(Giulietta)的熱烈的戀情而作的。這曲的原名為Sonata Quasi Una Fantasia,即《幻想曲風的奏鳴曲》。而且在初版上,分明注著「此曲奉獻於朱麗葉塔」字樣。《月光曲》的名目,及那傳說,全是後人臆造的,貝多芬自己全不曉得。 據說這名目是出版業者為了要推廣銷路而杜撰的,那故事當然也是他們捏造出來。不過後世所以沿用這名稱,流傳這故事,而明知不改者,並非全然無理。只為那曲的情趣,頗類似月明之夜的光景;伴著這奇離的故事,可以惹起習音樂者的注意,而對於小孩子,尤足以引誘其對於音樂的興味,所以聽其沿用與傳誦。這是題外的話,在《音樂的常識》裡已詳述,茲不贅述。現在我要說的,是貝多芬一生對於戀愛的態度的猛烈。他所有的戀人很多,他稱之為「不朽的戀人」,他平日勞心于少女的一笑一顰。據他的朋友理斯說,理斯租住在有三個美麗的姑娘的一家裁縫店裡面時,貝多芬每天來訪問他。 其次浮到我腦際的,是法國的交響樂詩人柏遼茲(Berlioz)的「多磨戀愛」(Stormylove,多磨兩字是我戲用的。好事多磨,聲音與意義都相近)。他的一生是戀的連續,我記不出詳細的始末來。擇其最大者述之,就是關於他的不朽的名作《幻想交響曲》(Symphonie Fantasie)的故事。據說當時英國有個著名的女優名叫斯密森的,以善演莎翁劇名震劇壇。素來歡喜文學而崇敬沙翁的柏遼茲,看見了斯密森扮演可憐的奧菲利婭的劇,起了熱烈的戀慕。但斯密森以柏遼茲當時只是一貧乏的音樂學徒,眼中全然看不上。於是柏遼茲單戀的結果,產出了一幅《幻想交響曲》。 其後他又與別的女子發生新戀,那女子又背了他,嫁另一男子。柏遼茲曾改裝作女子,懷了手槍,想去復仇,自己也拼個最後。繼而在途中見了大自然風光的美麗,悟到了自己的光明的前途,就排除一切憤懣,而埋頭于作曲了。研究之中,增刪修改其可懷念的《幻想交響曲》,開自作演奏會,在舊戀人斯密森面前演奏她自己作女主人公的《幻想交響曲》,強烈地搖動了斯密森的心,她終於與他結婚了。結婚之後,夫妻又不睦,服毒,離婚……不知發生了多少奇離的事件。結果,記錄單戀的《幻想交響曲》就當作成績留傳於世界。據他自己說那曲所描寫的是失戀的青年吞服鴉片,以量少而自殺不遂,陷於深眠時的心情狀態。 世界最大的音樂家,有戀史的很多。尤其是近世浪漫樂派的人們。浪漫樂派中最有名的舒曼(Schumann),有戀人克拉拉(Clara),他的名作,都產生於其與克拉拉的美麗的戀愛時代、新婚時代,這是稍關心於音樂的人們所共知的。還有肖邦,戀愛的多不亞于柏遼茲,有「模範戀人」的稱呼。還有前述的遇見冒充弟子的女演奏家的李斯特,據說差不多是色情狂者。他所教的學生全是女子,不要男學生。每教畢一個成績好的女學生,在她額上親一個吻,教那女學生也吻他的手,習以為常。所以他父親臨終的時候,曾諄諄地囑咐他說:「留心!女性將顛覆你的生涯!」 以上所提出的音樂家的戀史,是其犖犖大者。我覺得藝術家中與女性的交涉最深者,無過於音樂家了。詩人中也有像拜倫、雪萊等有戀愛風波的人,然似不及音樂者中的多;在畫家中,竟好像個個是規矩人,即有戀史,也是平易的,這一點,又使我深深地注意到音樂藝術的「與女性有特別交涉」的特性。 最後我翻到近世大樂才瓦格納(Wagner)的女性讚美的記錄,就更徹悟女性與音樂的關係了。瓦格納也是平生多戀史的人。但他的對於女性,有一種特別的看法;他極端地崇拜女性,有「久遠的女性」的讚美語。他以為女性偶有的缺點,猶之音樂中偶有的「不協和音」,統是Harmony(和諧)的源泉。(注:近代作曲上多故意用不協和音。)據說他的夫人是不懂音樂的,他歡喜蓄鸚鵡,有友人對他說:「這豈不是嘈雜的伴侶麼?」 他回答說:「不然,熱鬧不是有趣的麼?我家的夫人不會彈鋼琴,鸚鵡是代替她唱唱的。」這句急智的話中,實在藏著深刻的暗示呢!關於「久遠的女性」,他在給友人烏利許(Uhlig)的信中這樣說著:「柔性的優美的心伴著我,我的藝術常常滋榮了。世間的剛性都被捲入滔滔的俗潮裡的時候,女性常是不失其優情,因為在她們的心靈中宿著柔和與濕潤。所以女性是人生的音樂。她們對於無論何事都用真心來容納,無條件地肯定,用她們的熱烈的同情來使它們美化。」 「當我對於剛性早已不能感到一點歡美與炫耀的時候,對於女性還屢屢感到有迫我向炫耀恍惚的境地去的一物。」 「看到我所創的事業(瓦格納的樂劇)漸漸結實,功果漸漸偉大起來,而能撫慰人心而使之高尚的時候,人們只知感奮歡喜而已。獨不知探尋起基礎來,這等都是『久遠的女性』的所賜。充盛威嚴的光輝及人生的溫暖的愉快于我的心靈中的,只有『久遠的女性』。濕潤地發光輝的女子的眸子,屢屢用清新的希望來使我飽和。」 「女性是人生的音樂!」不錯!我悟得了,女性本身就是音樂!男性的貝多芬,瓦格納,是為女性作音樂的;是從女性受得靈感,拿女性為材料而作出音樂的。故在音樂,男性是創造的,女性是享用的。男性是種子,女性是土壤,音樂的花從種子發出,受土壤的滋養而榮華。人們只注意於這是某種子開出的花,而不知道花是受土壤的滋養,在土壤上繁榮,而為土壤所有的。這樣一想,自來音樂家的多受母教,多戀史,自來女性的性質的接近於音樂,女性的善於音樂感染,自來音樂藝術的與女性有特別關係,在這裡都可推知其原由;而自來的音樂作家的都是男性而沒有女性,在這裡也可知道其是當然的事,而不足怪了。 久遠的女性!文化生活的最上乘的藝術中的最優秀的音樂,是你們所有的!這是何等光榮的事!願你們自愛! 民國十五年冬至,為《新女性》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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