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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畫史


  中國畫家描人物,特別注重眼珠的描法,即所謂點睛。睛因為特別重要,畫家往往遲遲不點。以不點睛著名的,有最古的兩位畫家:晉朝的衛協,嘗畫《七佛圖》,不點眼睛,謂點睛即欲飛去。衛協的弟子顧愷之畫人物,亦數年不點睛。人問之,答曰:「四體妍蚩,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①(①阿堵,猶言「這個」。此處指眼睛。)之中。」關於他的點睛,還有一段逸話,大意是這樣:瓦棺寺募化,士大夫所捐無過十萬錢者,愷之素貧,卻認捐百萬錢。人以為大言。愷之命寺僧備一壁,閉戶一月余,於壁上畫維摩詰像一軀。工畢,將點眸子,觀者雲集。戶開,畫像燦爛光照一寺。愷之命僧眾向觀者求施,得百萬錢。

  後來關於龍的點睛,更有神奇的記載:梁張僧繇于金陵安樂寺畫四龍於壁,不點睛。每曰:「點睛即飛去。」人以為誕,因點其一。須臾,雷電破壁,一龍乘雲上天,不點睛者皆在。

  看了這種記載,我對於中國古畫真有些兒神往。可惜現在空留這幾段逸話,若得衛協的《七佛圖》,顧愷之的《維摩詰像》,或者張僧繇的《三龍》(一龍已乘雲上天了)還存在於世上,即使遙遙地保藏在大英博物館裡,我也頗想籌措旅費,專誠往觀。但這是不可能的事,現在只許我憑空想像而已。

  中國畫的貴重點睛,我想是為了中國畫根本不求形似而重氣韻的原故。據畫論所說,氣韻必在生知,不可學而能。又說山川草木皆有神韻。假如有人問,氣韻,神韻,究竟是什麼東西?照畫論的說法,只能以「不可言傳」,「微妙不可說」一類的話回答他。我想,山川草木的神韻固然難於言喻;若換了人物,也許容易說明些。因為人物的神韻,主在於眼睛的表情上。我們只要想像:與盲人相對,只為了他那兩個眼眶裡少兩點黑珠,因而其人沒有神氣,即使同他聯袂促膝,終覺得隔膜,好像不能彼此心照神會,無法暢敘衷曲似的。

  反之,若在那兩個眼眶裡點了兩點黑珠,即使隔著很遠的距離,一在牆內,一在牆外,戀愛者也能眉眼傳情,或者「目成」。「臨去秋波」更能使人難於禁受呢。正經地說,「亞聖」孟子也曾有話:「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度哉?」①(①見《孟子》「離婁第七」。這段話的意思是:觀察一個人,再沒有比觀察他的眼睛更好的了。眼睛不能掩蓋一個人的醜惡。

  心正,眼睛就明亮;心不正,眼睛就昏暗,一個人的真情又怎麼能隱藏得了呢?)可知睛是傳神的器官,人的心情會由睛而漏泄出來。試畫同樣的幾個人像,面上都只畫眼眶而眶內無珠。然後把各式的眸子點進去,或大或小,或全或半,或上或下,或左或右,點好之後一一觀看,可見種種不同的神氣。點睛的重要之理,於此可以窺見一斑。其所難者,不能任取一式,而必須與全身姿勢態度相照應。換言之,某種身體的姿勢態度,應取某種式樣的眸子;眸子一改變,全身也須改變。畫家之所以遲遲不點睛者,豈真怕他飛去?也不過在這方面煞費躊躇而已。

  畫史有一段話,可以旁證一點:五代,蜀主王衍召畫家黃筌觀吳道玄畫《鍾馗圖》。圖中鍾馗左手捉鬼,右手第二指抉鬼目。蜀主謂黃筌:「若用拇指抉目,更當有力。」命改畫之。筌請圖歸家,觀數日,另取一縑,畫拇指抉目圖以進。蜀主問:「何故另作?」答曰:「鍾馗一身氣力,顏貌,皆在於第二指,故不能改。今所作雖不及古人,然一身之力在於拇指。」眸子對全身的關係,可由手指對全身的關係而想像。某一種身體姿勢只適用某一種眸子。點睛的困難就在於此吧。

  衛協的話「點睛即欲飛去」,幽默可喜!顧愷之畢竟是他的弟子,知師莫若弟,能把先生這句幽默的話翻譯為畫論,而曰:「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張僧繇的龍果真乘雲上天,幽默過甚了。中國畫史上常有這類幽默過甚的話:顧愷之畫人物惟妙惟肖。悅鄰女,嘗畫其像懸壁間,以針刺其心,鄰女即患心痛。拔去其針,心痛即愈。又楊子華為北朝寫生聖手,嘗畫馬於壁,入夜,馬求水草,作鳴聲。這種話的意旨,無非要極言顧愷之人物的惟妙惟肖,與楊子華的寫生聖手。讀中國畫史勿必拘泥於事實,但會其意旨。正如看中國畫勿必拘泥於形似,但賞其神韻可也。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五日,為《論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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