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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生世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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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我曾在這《俱樂部》中描寫過我幼時所漫遊的寫生世界的光景。那時因為自來水筆尖凍冰,只寫了靜物一段就中止。現在《俱樂部》又催稿了。我凝視著我的筆尖探索去冬的感想,那墨水結成的小冰塊隱約在目;而舉頭眺望窗際,不復是雨雪霏霏的冬景,已變成明媚鮮妍的春光了。心頭閃過一陣無名的感動,這種感動和藝術的心似有同源共流的關係。我就來繼續描寫我青年時代的藝術的心吧。 說出來真是不恭之至:我小時在寫生世界中,把人不當作人看,而當作靜物或景物看。似覺這世間只有我一個是人。除了我一個人之外,眼前森羅萬象一切都是供我研究的寫生模型。我把我的先生,我的長輩,我的朋友,看作與花瓶,茶壺,罐頭同類的東西。我的師友戚族聽到這句話或將罵我無禮,我的讀者看到這句話或將譏我傲慢,其實非也;這是我在寫生世界裡的看法。寫生世界猶似夢境,夢中殺人也無罪。況且我曾把書架上的花瓶,茶壺,罐頭等靜物恭敬地當作人看(見上篇),現在不過是掉換一個地位罷了。 我在學校裡熱心地描寫石膏頭像的木炭畫,半年後歸家,看見母親覺得異樣了。母親對我說話時,我把母親的臉孔當作石膏頭像看,只管在那裡研究它的形態及畫法。我雖在母親的懷裡長大起來,但到這一天方才知道我的母親的臉孔原來是這樣構成的!她的兩眼的上面描著整齊而有力的複綫,她的鼻尖向下鉤,她的下顎向前突出。我驚訝我母親的相貌類似德國樂劇家瓦格納(Wagner)的頭像(這印象很深,直到現在,我在音樂書裡看見瓦格納的照片便立刻聯想到我的已故的母親)!我正在觀察的時候,驀地聽見母親提高了聲音詰問:「你放在什麼地方的?你放在什麼地方的?失掉了麼?」 母親在催我答覆。但我以前沒有聽到她的話,茫然不知所對,支吾地問:「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的?」 母親驚奇地凝視我,眼光裡似乎在說:「你這回讀書回家,怎麼耳朵聾了?」原來我當作瓦格納頭像而出神地觀察她的臉孔的時候,她正在向我敘述前回怎樣把零用錢五元和新鞋子一雙托便人帶送給我;那便人又為了什麼原故而緩日動身,以致收到較遲;最後又詰問我換下來的舊鞋子放在什麼地方的。我對於她的敘述聽而不聞,因為我正在出神地觀察,心不在焉。 我讀Figure Drawing(《人體描法》,這是一冊專講人體各部形狀描法的英文書),讀到普通人的眼睛都生在頭長的二等分處一原則,最初不相信,以為眼總是生在頭的上半部的。後來用鉛筆向人頭實際測量,果然從頭頂至眼之長等於從眼至下顎之長,我非常感佩!才知道從前看人頭時被錯覺所欺騙,眼力全不正確。錯覺雲者:我一向看人頭時,以為眼的上面只有眉一物;而眼的下面有鼻和口二物,眉只是狹狹的兩條黑線,不占地位,又沒有什麼作用。鼻又長又突出,會出鼻涕,又會出煙氣。口構造複雜,會吃東西,又會說話,作用更大。這樣,眼的上面非常寂寥,而下面非常熱鬧,便使我錯認眼是生在頭的上部的。實則眼都位在頭的正中。發育未完的兒童,甚至位在下部三分之一處。我知道了這原則,歡喜之極!從此時時留意,看見了人頭便目測其中的眼的位置,果然百試不爽。有一次我搭了西湖上的小船到嶽墳去寫生。 搭船費每人只要三個銅板。搭客眾多,船行遲遲。我看厭了西湖的山水,再把視線收回來看船裡的搭客。我看見各種各樣的活的石膏模型,搖搖擺擺地陳列在船中。我向對座的幾個頭像舉行目測,忽然發現其中有一個老人相貌異常,眼睛生得很高。據我目測的結果,他的眼睛決不在於正中,至少眼睛下面的部分是頭的全長的五分之三。Figuredrawing中曾舉種種不合普通原則的特例,我想我現在又發現了一個。 但我僅憑目測,不敢確信這老人是特例。我便錯認這船為圖畫教室,向制服袋裡抽出一枝鉛筆來,用指扣住筆桿,舉起手來向那老人的頭部實行測量了。船艙狹小,我和老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三四尺,我對著他擎起鉛筆,他以為我是拾得了他所遺落的東西而送還他,臉上便表出笑顏而伸手來接。這才使我覺悟我所測量的不是石膏模型。我正在慚悚不知所云的時候,那老人笑著對我說:「這不是我的東西,嘿嘿!」 我便順水推船,收回了持鉛筆的手。但覺得不好把鉛筆藏進袋裡去,又不好索性犧牲一枝鉛筆而持向搭船的大眾招領,因為和我並坐著的人是見我從自己袋裡抽出這枝鉛筆來的。我心中又起一陣慚悚,覺得自己的臉上發熱了。 這種慚悚終於並不白費。後來我又在人體畫法的書上讀到:老人因為頭髮減薄,下顎筋肉鬆懈,故眼的位置不在正中而稍偏上部。我便在劄記簿上記錄了一條顏面畫法的完全的原則:「普通中年人的眼位在頭的正中,幼兒的眼,位在下部,老人的眼稍偏上部。」 但這種慚悚不能阻止我的非人情的行為。有一次我在一個火車站上等火車,車子儘管不來,月臺上的長椅子已被人坐滿,我倚在柱上閑看景物。對面來了一個賣花生米的江北人。他的臉孔的形態強烈地牽惹了我的注意,那月臺立刻變成了我的圖畫教室。 我只見眼前的雕像臉孔非常狹長,皺紋非常繁多。哪一條線是他的眼睛,竟不大找尋得出。我曾在某書上看到過「舊字面孔」一段話,說有一個人的臉孔像一個「舊」字。這回我所看見的,正是舊字面孔的實例了。我目測這臉孔的長方形的兩邊的長短的比例,估定它是三與一之比。其次我想目測他的眼睛的位置,但相隔太遠,終於看不出眼睛的所在。遠觀近察,原是圖畫教室裡通行的事,我不知不覺地向他走近去仔細端詳了。並行在這長方形內的無數的皺紋線忽然動起來,變成了以眉頭為中心而放射的模樣,原來那江北人以為我要買花生米,故笑著擎起籃子在迎接我了。 「買幾個錢?」 他的話把我的心從寫生世界里拉回到月臺上。我並不想吃花生米,但在這情形之下不得不買了。 「買三個銅板!」 我一面伸手探向袋裡摸錢,一面在心中竊笑。我已把兩句古人的詩不葉平仄地改作了:「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要吃花生米。」 廿二年春為開明函授學校《學員俱樂部》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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