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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梅花說到藝術


  「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不同在於何處?我們只能感到而不能說出。但僅乎像吃糖一般地感到一下子甜,而無以記錄站在窗前所切實地經驗的這微妙的心情,我們總不甘心。於是就有聰明的人出來,煞費苦心地設法表現這般心情。這等人就是藝術家,他們所作的就是藝術。

  對於窗前的梅花,在我們只能觀賞一下,至多低徊感歎一下。但在宋朝的梅花畫家楊無咎,處處是傑作的題材;在詞人姜白石,可為《暗香》、《疏影》的動機。我們看了梅花的橫幅,讀了《暗香》、《疏影》,往往覺得比看到真的梅花更多微妙的感動,於此可見藝術的高貴!我有時會疏慢地走過籬邊,而曾不注意於籬角的老梅;有時雖注意了,而並無何等濃烈的感興。

  但窗間的橫幅,可在百忙之中牽惹我的眼睛,使我注意到梅的清姿。可見凡物一入畫中便會美起來。梅蘭竹菊,實物都極平常。試看:真的梅樹不過是幾條枯枝;真的蘭葉不過是一種大草;真的竹葉散漫不足取;真的菊花與無名的野花也沒有什麼大差。經過了畫家的表現,方才美化而為四君子。這不是橫幅借光梅花的美,而是梅花借光橫幅的美。梅花受世人的青睞,全靠畫家的提拔。世間的庸人俗子,看見了梅蘭竹菊都會嘖嘖稱賞,其實他們何嘗自能發現花卉的美!他們聽見畫家有四君子之作,因而另眼看待它們。另眼看待之後,自然對於它們特別注意;特別注意的結果,也會漸漸地發現其可愛了。

  我自己便是一個實例。我幼年時候,看見父親買蘭花供在堂前,心中常是不解他的用意。在我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大草,種在盆裡罷了,怎麼值得供在堂前呢?後來年紀稍長,有一天偶然看見了蘭的畫圖,覺得其濃淡肥瘦、交互錯綜的線條,十分美秀可愛,就恍然悟到了幼時在堂前見慣的「種在盆裡的大草」。自此以後,我看見真的蘭花,就另眼看待而特別注意,結果覺得的確不錯,於是「盆裡的大草」就一變而為「王者之香」了,世間恐怕不乏我的同感者呢。

  有人說:人們不是為了悲哀而哭泣,乃為了哭泣而悲哀的。在藝術上也有同樣的情形,人們不是感到了自然的美而表現為繪畫,乃表現了繪畫而感到自然的美。換言之,繪畫不是模仿自然,自然是模仿繪畫的。

  英國詩人王爾德(Wilde,1856-1900)有「人生模仿藝術」之說。從前的人,都以為藝術是模仿人生的。例如文學描寫人生,繪畫描寫景物。但他卻深進一層,說「人生模仿藝術」。小說可以變動世間的人的生活,圖畫可以變動世間的人的相貌。據論者所說,這是確然的事:盧梭(J.J.Rousseau,1712-1778)作了《愛彌兒》(Emile),法國的婦人大家退出應接室與跳舞廳而回到育兒室中去。羅賽蒂(D.C.Rossetti,1828-1882)畫了神秘而淒豔的Beatrice(比亞特麗絲,即意大利大詩人但丁的《神曲》中的女主人,是但丁的戀人)的像,英國的少女的顏貌一時都變成了Beatrice式。

  日本的竹久夢二畫了大眼睛的女顏,日本現在的少女的眼睛都同銀杏果一樣。有一位善於趣話的朋友對我說:「倘使世間的畫家大家都畫沒有頭的人,不久世間的人將統統沒有頭了。」讀者以為這是笑話麼?其實並不是笑話。世間的畫家決不會畫沒有頭的人,所以人的頭決不會沒有。但「人生模仿藝術」之說,決不是誇張的。理由說來很長,不是這裡所可涉獵。

  簡言之,因為藝術家常是敏感的,常是時代的先驅者。世人所未曾做到的事,藝術家有先見之明。所以藝術家創造未來的世界,眾人當然跟了他實行。藝術家創造未來的自然,自然也會因了培養的關係而跟了他變形。梅花經過了楊無咎與姜白石的描寫,而漸漸地美化。今日的梅花,一定比宋朝以前的梅花美麗得多了。

  閒話休提,我們再來欣賞梅花。在樹上的是梅花的實物,在橫幅中的是梅花的畫,在文學中的是梅花的詞。畫與詞都是藝術品。藝術品是因了材料而把美具體化的。材料不同,有的用紙,有的用言語,有的用大理石,有的用音,即成為繪畫、文學、雕刻、音樂等藝術。無論哪一種藝術,都是借一種物質而表現,而訴於我們的感覺的。「美是訴於感覺」,是希臘的柏拉圖的名論,在前篇中早已提及了。

  但我們先看梅花的畫,次讀《暗香》、《疏影》的詞,就覺得滋味完全不同。即繪畫中的梅花與文學中的梅花,表現方法完全不同。繪畫中描出梅花的形狀,訴於我們的視覺,而在我們心中喚起一種美的感情。文學卻不然:並沒有梅花的形狀,而只有一種話,使我們讀了這話而在心中浮出梅花的姿態來。試讀《暗香》:「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數句可使人腦中浮出一片月照梅花的景象,和許多梅花以外的背景(月、笛、我)。讀到「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恍然思起幽靜別院的雅會。讀到「千樹壓西湖寒碧」,又夢見一片香雪成海的孤山的景色。再讀《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莫似東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可使人想起歲寒三友圖的一部。讀到「已入小窗橫幅」,方才活現地在眼前呈出一幅疏影矢嬌的梅花圖。然而我們在《暗香》、《疏影》中所見的梅花,都只是一種幻影,不是像看圖地實際感覺到梅花的形與色的。在這裡可以悟到文學與造型美術(繪畫,雕刻等)的不同。繪畫與雕刻確是訴於感覺的藝術,但文學並不訴於感覺。文學只是用一種符號(文字)來使我們想起梅花的印象。

  例如我們看見「梅」之一字,從「梅」這字的本身上並不能窺見梅花的姿態。只因為看見了「梅」字之後,我們就會想起這字所代表的那種花,因而腦中浮出關於這花的回憶來。倘用心理學上的專詞來說,這是用「梅」的一種符號來使我們腦中浮出梅花的「表像」。所以文學中的梅花與繪畫中的梅花全然不同,繪畫是訴於「感覺」的,文學是訴於「表像」的。柏拉圖的名論有些不對。但「表像」是「感覺」的影。故柏拉圖的名論也可說是對的。

  但訴于表像的文學,與專訴於感覺的其他的藝術(繪畫、音樂、雕刻、建築、舞蹈等),在性質上顯然是大不相同。這可分別名之為「表像藝術」與「感覺藝術」。現在試略述這兩種藝術的異點。

  表像藝術所異於感覺藝術的,是其需要理知的要素。例如「梅花開」,是「梅花」的表像與「開」的表像的結合。必須用理知來想一想這兩個表像的關係,方才能知道文學所表現的意味。且文學中不但要表像,又需概念與觀念。例如說「梅」,所浮出的梅花的表像,必是從前在某處看見過的梅花。即從前的經驗具象地浮出在腦際。這便是「表像」。但倘不說梅蘭竹菊,而僅說一個「花」字,則腦中全然不能浮出一種具象的東西,只是一種漠然的,共通的抽象的花。這便是「概念」。又如不說梅或花,而說一抽象的「美」字,這便是「觀念」。「舊時月色」的「舊時」,「不管清寒」的「清寒」,都是觀念。「善惡」、「運命」、「幸福」、「和平」……都是觀念。觀念決不能具象地浮出在我們的腦中,只能使我們作論理的「思考」。

  至於表現人生觀的文學作品,更非用敏銳的頭腦來思考不可了。記得美國①(①美國,應作:英國。)的文豪卡萊爾(Carlyle,1795-1881)說過:「我們要求思考的文學。」可知思考是文學藝術上的一種特色。

  但在繪畫上,就全然不同了。例如這裡掛著一幅梅妻鶴子圖。畫中描一位林和靖先生,一隻鶴和梅樹。我們看這幅畫時,雖然也要理知的活動,例如想起這是宋朝的處士林和靖先生,他是愛梅花和鶴的……但看畫,仍以感覺為主。處士的風貌與梅鶴的樣子,必訴於我們的眼。即繪畫的本質,仍是訴於我們的感覺的。理知的活動,不過是暫時的,一部分的,表面的。決不像讀到「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的詩句時的始終深入於理知的思考中。

  所以看畫的,要知道畫的題材(意義),不是畫的主體。畫的主體乃在於形狀、線條、色彩與氣韻(形式)。換言之,畫不是想的,是看的(想不過是畫的附屬部分)。文人往往歡喜《梅妻鶴子圖》、《赤壁泛舟圖》、《黛玉葬花圖》;基督徒歡喜《聖母子圖》、《基督升天圖》,這都是歡喜畫的附屬物的題材(意義),而不是賞識畫的本身的表現(形式),題材固然也有各人的嗜好,但表現的形式尤為主要,切不可忽視。

  近世的西洋畫,漸漸不重題材而注意畫的表現形式(技術)了。印象派的畫家,不選畫題,一味講究色彩的用法、光的表出法。尋常的野景、身邊的器什,都可為印象派畫家的傑作的題材。印象派大畫家莫奈(Monet,1840-1926)曾經把同一的稻草堆畫了十五幅名畫(朝、夕、晦、明,種種不同)。沒有訓練的眼,對著了十五幅稻草一定覺得索然無味。這顯然是繪畫的展進於專門的境域。至於印象派以後,這傾向更深。像未來派、立體派等繪畫,畫面全是形、色、線的合奏,連物件的形狀都看不出了。

  十八年歲暮,《中學生》「美術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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