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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全國美展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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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四十年前,歐洲藝術教育運動的先驅者利希德華爾克(Alfred Lichtwark),有一天看見柏林街頭的賣花人不像向來地把花朵編成死板的花束,而就把摘下來的野花照其自然狀態放置在花籃中,攜向街頭叫賣,這位關心於民眾美育的先生心中十分感動,認為這是在德意志民眾趣味史上劃一時期的大事件!曾經用諧謔的語調,向藝術教育界宣揚:「這是關係重大的一事!百年之後,德國學生將在歷史教科書中讀到這樣的課文:『一千八百九十年,為新趣味開始之年;柏林市上從此廢止花束,而開始買賣自然狀態的野花。』」 德國向來是「主智主義」偏重的國家,其民眾只歡喜死板的規則,而不解自然美的趣味,他們對於房室中的裝飾的花,也都歡喜用人工的規則的花束,向來不識野花的天然趣致。自從十九世紀末葉提倡藝術教育以後,民眾的美的鑒賞眼始漸漸開明,花束的廢止分明是民眾趣味進步的證據。所以這事牽惹了利希德華爾克的注意,他就大書特書地記錄。 利希德華爾克的記錄牽惹了我的注意,借用它在這裡做一個話題。前天我在上海的文具商店裡,聽見「木炭畫紙」一個名詞在學徒的唇上說得十分純熟流暢,恍然悟到上海美術研究者的增多,與十年前情形懸殊了!十年之前,商店裡還沒有這種商品,商人還沒有曉得這個名詞。我曾經由郵局向日本文房堂購求木炭畫紙和木炭。後來我就疏遠畫具,不曾向中國社會要求過這種用品,這天在那文具商店中看了這情形,我的感動幾乎同利希德華爾克在柏林街上看見野花時一樣深刻。十年來上海的美術研究者的確多了,現今中國的美術界的確比十年前大進步了! 然而在民眾間,十年來沒有像花束變成野花的變遷!我們少年時候所見的月份牌,現在依舊為大多數民眾所歡迎。香煙中的畫片仍是與從前一樣的畫風。工藝品的形式與模樣也沒有什麼大變化,不過質地輕巧了一點——我近來卻注意到了一種觸目的變遷,便是商界酬酢中的大紅對聯變成了五彩的玻璃鏡框,惡俗的圖樣與不快的彩色擁護著「信孚中外」,「則財恒足」一類的文字,在城市鄉村中到處流行。幾乎沒有一所新開店內沒有這樣的壁上裝飾。 由花束變成野花,是德意志民眾趣味變遷的痕跡。那麼由對聯變成玻璃鏡框也可說是中國一部分民眾的趣味變遷的痕跡。不過前者是趣味的進步,後者卻是趣味的墮落!他們用了什麼方法使民眾一日厭棄花束而賞識野花的天然趣味?我們又將用什麼方法使民眾厭棄那種鏡框而賞識現代的名畫呢? 利希德華爾克主張Dilettantism①(①指對藝術等的粗淺涉獵。)的教育,即「藝術愛好者」的教育。他的意見,以為一國的藝術的盛衰,必以民眾為基礎,提倡藝術,不僅在乎養成專門家,又須從民眾入手。Dilettante(藝術愛好者)是立在美術家與民眾之間的介紹人,所以養成的人才,就是溝通美術家與民眾,提高民眾的美術的趣味。花束變成野花大約就是他的Dilettantism的教育效果吧? 然而我以為美術家與民眾可以直接交通。美術家可以直接向民眾宣傳,為民眾說教。美術展覽會便是其最好的機會。我希望中國美術家和藝術教育家,直接利用美術展覽會的手段,來提高中國一般民眾的美術鑒賞力。 藝術是否必以民眾為基礎?藝術家有否提高民眾趣味的義務?這等問題姑且不論。不過上海藝術學校林立,美術家人才濟濟;而聽一般民眾在暗中摸索,總是不調和的狀態!且在美術家個人,走出畫室就看見那種惡劣的形態與色彩,我想也一定是不快的事吧?為全體,為個人,我都希望美術家常常和一般民眾相見,提高他們的美術鑒賞的眼識。美術展覽會便是美術家與民眾相見的好機會,我希望這種機會的增多。 國家主辦的美術展覽會,今年四月是第一次。聽說法國有Salon①(①沙龍,指一年一度在巴黎舉行的當代畫家作品展覽會。),日本有「帝展」,都是每年開一次,或春秋各開一次。我希望這回的全國美術展覽會,從此成了中國的Salon,以今年為紀元,以後每年繼續開幕。為國家,為民眾,為美術家,都是有利益的事。 四十年前利希德華爾克在柏林街上發現野花而歡喜讚歎。我也希望(愈早愈好)得在上海的民眾間看見Manet(馬奈),Monet(莫奈),Millet(米勒),Cézanne(塞尚),Van Gogh(凡·高),Matisse(馬蒂斯)等的繪畫的歡喜。為了欲早日得到這歡喜,希望中國美術展覽會的幕年年向民眾開放。 (全國美術展覽會委員李毅士、俞劍華兩先生來訪,李先生為述其對於此次展覽會之計劃,並向我徵集作品。我深佩其卓見,但無作品可以應徵。囑作文,因書當時所感,聊以塞責。) 十八年三月十六日于石門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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