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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先生的愛國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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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七日的《文匯報》上載著黃炎培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我讀了之後,也想「也來談談」。今年正是弘一法師(即李叔同先生)逝世十五周年,我就寫這篇小文來表示紀念吧。 黃炎培先生這篇文章裡指出李叔同先生青年時代的愛國思想,並且附刊李叔同先生親筆的自撰的《祖國歌》的圖譜。我把這歌唱了一遍,似覺年光倒流,心情回復了少年時代。我是李先生任教杭州師範時的學生,但在沒有進杭州師範的時候,早已在小學裡唱過這《祖國歌》。我的少年時代,正是中國外患日逼的時期。如黃先生文中所說:1894年甲午之戰敗於日本,1895年割地賠款與日本講和,1897年德占膠州灣,1898年英占威海衛,1899年法占廣州灣,1900年八國聯軍占北京,1901年訂約賠款講和。——我的少年時代正在這些國恥之後。那時民間曾經有「抵制美貨」、「抵制日貨」、「勸用國貨」等運動。 我在小學裡唱到這《祖國歌》的時候,正是「勸用國貨」的時期。我唱到「上下數千年,一脈延,文明莫與肩;縱橫數萬里,膏腴地,獨享天然利」的時候,和同學們肩了旗子排隊到街上去宣傳「勸用國貨」時的情景,憬然在目。我們排隊遊行時唱著歌,李叔同先生的《祖國歌》正是其中之一。但當時我不知道這歌的作者是誰。 後來我小學畢業,考進了杭州師範,方才看見《祖國歌》的作者李叔同先生。愛國運動,勸用國貨宣傳,依舊盛行在杭州師範中。我們的教務長王更三先生是號召最力的人,常常對我們作慷慨激昂的訓話,勸大家愛用國貨,挽回利權。我們的音樂圖畫教師李叔同先生是徹底實行的人,他脫下了洋裝,穿一身布衣:灰色雲章布(就是和尚們穿的布)袍子,黑布馬褂。然而因為他是美術家,衣服的形式很稱身,色彩很調和,所以雖然布衣草裳,還是風度翩然。 後來我知道他連寬緊帶也不用,因為當時寬緊帶是外國貨。他出家後有一次我送他些僧裝用的粗布,因為看見他用麻繩束襪子,又買了些寬緊帶送他。他受了粗布,把寬緊帶退還我,說:「這是外國貨。」我說:「這是國貨,我們已經能夠自造。」他這才受了。他出家後,又有一次從溫州(或閩南)寫信給我,要我替他買些英國制的朱砂(vermilion),信上特別說明:此雖洋貨,但為宗教文化,不妨採用。因為當時英國水彩顏料在全世界為最佳,永不退色。他只是為了寫經文佛號,才不得不破例用外國貨。關於勸用國貨,王更三先生現身說法,到處宣講;李叔同先生則默默無言,身體力行。當時我們杭州師範裡的愛國空氣很濃重,正為了有這兩位先生的緣故。王更三先生現在健在上海,一定能夠回味當時的情況。 李叔同先生三十九歲上——這正是歐洲大戰發生,日本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稱帝,粵桂戰爭,湘鄂戰爭,奉直戰爭,國內烏煙瘴氣的期間——辭去教職,遁入空門,就變成了弘一法師。弘一法師剃度前夕,送我一個親筆的自撰的詩詞手卷,其中有一首《金縷曲》,題目是《將之日本,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全文如下: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我還記得他展開這手卷來給我看的時候,特別指著這闋詞,笑著對我說:「我作這闋詞的時候,正是你的年紀。」當時我年幼無知,漠然無動於衷。現在回想,這暗示著:被惡劣的環境所迫而遁入空門的李叔同先生的冷寂的心的底奧裡,一點愛國熱忱的星火始終沒有熄滅! 在文藝方面說,李叔同先生是中國最早提倡話劇的人,最早研究油畫的人,最早研究西洋音樂的人。去年我國紀念日本的雪舟法師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在文藝上,我國的弘一法師和日本的雪舟法師非常相似。雪舟法師留學中國,把中國的宋元水墨畫法輸入日本;弘一法師留學日本,把現代的話劇、油畫和鋼琴音樂輸入中國。 弘一法師對中國文藝界的貢獻,實在不亞于雪舟法師對日本文藝界的貢獻!雪舟法師在日本有許多紀念建設。我希望中國也有弘一法師的紀念建設。弘一法師的作品、紀念物,現在分散在他的許多朋友的私人家裡,常常有人來信問我有沒有紀念館可以交送,杭州的堵申甫老先生便是其一。今年是弘一法師逝世十五周年紀念,又是他所首倡的話劇五十周年紀念。我希望在弘一法師住居最久而就地出家的杭州,有一個紀念館,可以永久保存關於他的文獻,可以永久紀念這位愛國藝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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