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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之慟


  無常之慟,大概是宗教啟信的出發點吧。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捨身的,宗教的行為,皆建築在這一點心上。故佛教的要旨,被包括在這個十六字偈內:「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這裡下二句是佛教所特有的人生觀與宇宙觀,不足為一般人道;上兩句卻是可使誰都承認的一般公理,就是宗教啟信的出發點的「無常之慟」。這種感情特強起來,會把人拉進宗教信仰中。但與宗教無緣的人,即使反宗教的人,其感情中也常有這種分子在那裡活動著,不過強弱不同耳。

  在醉心名利的人,如多數的官僚,商人,大概這點感情最弱。他們仿佛被榮譽及黃金蒙住了眼,急急忙忙地拉到鬼國裡,在途中毫無認識自身的能力與餘暇了。反之,在文藝者,尤其是詩人,尤其是中國的詩人,更尤其是中國古代的詩人,大概這點感情最強,引起他們這種感情的,大概是最能暗示生滅相的自然狀態,例如春花,秋月,以及衰榮的種種變化。他們見了這些小小的變化,便會想起自然的意圖,宇宙的秘密,以及人生的根蒂,因而興起無常之慟。在他們的讀者——至少在我一個讀者——往往覺到這些部分最可感動,最易共鳴。因為在人生的一切歎願——如惜別,傷逝,失戀,轗軻等——中,沒有比無常更普遍地為人人所共感的了。

  《法華經》偈云:「諸法從本來,常示寂滅相。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這幾句包括了一切詩人的無常之歎的動機。原來春花是最雄辯地表出無常相的東西。看花而感到絕對的喜悅的,只有醉生夢死之徒,感覺遲鈍的癡人,不然,佯狂的樂天家。凡富有人性而認真的人,誰能對於這些曇花感到真心的滿足?誰能不在這些泡影裡照見自身的姿態呢?古詩十九首中有云:「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大概是借花嘆惜人生無常之濫觴。後人續彈此調者甚多。最普通傳誦的,如: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李錡妾)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下略)」(岑參)

  「一月主人笑幾回?相逢相值且銜杯!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殘花昨日開!」(崔惠童)

  「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岑參)

  「越王宮裡似花人,越水溪頭采白蘋。白蘋未盡人先盡,誰見江南春複春?」(闕名)

  慨惜花的易謝,妒羨花的再生,大概是此類詩中最普通的兩種情懷。像「春風欲勸座中人,一片落紅當眼墮。」「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便是用一兩句話明快地道破這種情懷的好例。

  最明顯地表示春色,最力強地牽惹人心的楊柳,自來為引人感傷的名物。桓溫的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昔年移植,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在紙上讀了這幾句文句,已覺惻然於懷;何況親眼看見其依依與悽愴的光景呢?唐人詩中,借楊柳或類似的樹木為興感之由,而慨歎人事無常的,不乏其例,亦不乏動人之力。像:

  「江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韋莊)

  「煬帝行官汴水濱,數株殘柳不勝春。晚來風起花如雪,飛入宮牆不見人。」(劉禹錫)

  「梁苑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春風。那堪更想千年後,誰見楊華入漢宮?」(韓琮)

  「入郭登橋出郭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業,只換雷塘數畝田?」(羅隱,《煬帝陵》)

  「三十年前此院遊,木蘭花發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王播)

  「汾陽舊宅今為寺,猶有當時歌舞樓。四十年來車馬散,古槐深巷暮蟬愁。」(張籍)

  「門前不改舊山河,破虜曾經馬伏波。今日獨經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陽多。」(趙嘏)

  凡自然美皆能牽引有心人的感傷,不獨花柳而已。花柳以外,最富於此種牽引力的,我想是月。因月興感的好詩之多,不勝屈指。把記得起的幾首寫在這裡: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劉禹錫,《石頭城》)

  「革遮回磴絕鳴鑾,雲樹深深碧殿寒。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杆。」(崔魯,《華清官》)

  「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李白,《蘇台》)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杜牧之,《中秋》)

  「獨上江樓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趙嘏,《江樓書懷》)

  由花柳興感的,有以花柳自況之心,此心常轉變為對花柳的憐惜與同情。由月興感的,則完全出於妒羨之心,為了它終古如斯地高懸碧空,而用冷眼對下界的衰榮生滅作壁上觀。但月的感人之力,一半也是夜的環境所助成的。夜的黑暗能把外物的誘惑遮住,使人專心於內省,耽於內省的人,往往慨念無常,心生悲感。更怎禁一個神秘幽玄的月亮的挑撥呢?故月明人靜之夜,只要是敏感者,即使其生活毫無憂患而十分幸福,也會興起惆悵。正如唐人詩所云:「小院無人夜,煙斜月轉明。清宵易惆悵,不必有離情。」

  與萬古常新的不朽的日月相比較,下界一切生滅,在敏感者的眼中都是可悲哀的狀態。何況日月也不見得是不朽的東西呢?人類的理想中,不幸而有了「永遠」這個幻象,因此在人生中平添了無窮的感慨。所謂「往事不堪回首」的一種情懷,在詩人——尤其是中國古代詩人——的筆上隨時隨處地流露著。有人反對這種態度,說是逃避現實,是無病呻吟,是老生常談。不錯,有不少的舊詩作者,曾經逃避現實而躲入過去的憧憬中或酒天地中;有不少的皮毛詩人曾經學了幾句老生常談而無病呻吟。然而真從無常之慟中發出來的感懷的佳作,其藝術的價值永遠不朽——除非人生是永遠朽的。會朽的人,對於眼前的衰榮興廢豈能漠然無所感動?「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這一點小暫的衰歇之象,已足使履霜堅冰的敏感者興起無窮之慨;已足使頓悟的智慧者痛悟無常呢!這裡我又想起的有四首好詩:

  「寥落故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唯有鷓鴣飛。」

  「傷心欲問南朝事,唯見江流去不回。日暮東風春草綠,鷓鴣飛上越王台。」

  這些都是極通常的詩,我幼時曾經無心地在私塾學童的無心的口上聽熟過。現在它們卻用了一種新的力而再現於我的心頭。人們常說平凡中寓有至理。我現在覺得常見的詩中含有好詩。

  其實「人生無常」,本身是一個平凡的至理。「回黃轉綠世間多,後來新婦變為婆。」這些回轉與變化,因為太多了,故看作當然時便當然而不足怪。但看作驚奇時,又無一不可驚奇。關於「人生無常」的話,我們在古人的書中常常讀到,在今人的口上又常常聽到。倘然你無心地讀,無心地聽,這些話都是陳腐不堪的老生常談。但倘然你有心地讀,有心地聽,它們就沒有一字不深深地刺入你的心中。古詩中有著許多痛快地詠歎「人生無常」的話;古詩十九首中就有了不少: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人生非金石,焉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此外我能想起也很多: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魏武帝)

  「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道。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曹植)

  「置酒高堂,悲歌臨觴。人壽幾何?逝如朝霜。時無重至,華不再陽。」(陸機)

  「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漢武帝)

  「采采榮木,結根於茲。晨耀其花,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心孔念,中心悵而。」(陶潛)

  「朝為媚少年,夕暮成醜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阮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吾欲攪六龍,回車掛扶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願,為人駐頹光。」(李白)

  「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當時侍金輿,故物獨石馬。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冉冉問征途,誰是長年者?」(杜甫)

  「青山臨黃河,下有長安道。世上名利人,相逢不知老。」(孟郊)

  這些話,何等雄辯地向人說明「人生無常」之理!但在世間,「相逢不知老」的人畢竟太多,因此這些話都成了空言。現世宗教的衰頹,其原因大概在此。現世缺乏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捨身的行為,其原因恐怕也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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