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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與月


  吾人一切的感覺,最初是由「光」而起的。所以光的感化人比其他一切更大。例如曙光、晨星等,足以喚起人的宗教心。人對於光的注目,也比對其他一切更易。小孩生後數小時,就有明暗的感覺,數日,使能歡迎適當的光,半年,就能對洋燈微笑。這可以證明人類對光本來是歡迎的。不但幼時,成人喜光的證據也很多。例如婦人們不惜千金去購金剛石、明玉,蠻人集玻璃片或種種發光的東西來妝飾,都可以證明凡人是生來有愛光的共通性的。

  月是有光物體的一種。月的光有一種特有的性質。是天體中最切實的有興味的東西。所以月給予青年的影響更大。

  (一)月是宗教的感情的必要的創造者。在幻覺時代的一孩兒,見了一掛在天空中的明淨的白玉盤,每起奇妙的無頓著①的空想。所謂活物主義,便是他們把月擬人。以為月是太陽的親戚,對月唱歌,對月舞蹈。他們以月為友,且以為月也是以友情對待兒童的,歡喜兒童在他月面歌舞,否則他便嫌寂寞。又或想像月裡有神,有孩子群,有玩具。或夢想身入月中,和月同遊。在小兒話或歌中,常可以見到這種幻覺,到了十四五歲以後的青年期,變為更有力的感情。

  精神正當發達的青年對這神秘的、不可思議的月亮所起的感想,是最有同情的關係于青年的精神的宗教的感情生活的。又青年對這純潔無疵的月亮所起的感情,是最有密接的聯絡于青年的道德的生活的。兒童時代對月的荒唐的「空想」的本身,到青年時變形為「思慕」、「畏敬」和「求愛」,兒童時代的月中的存在的空想,到了青年期也變了一種力——自發的陶冶身心的力了。

  精神發達的青年,對月所起的感想,關於客觀的月的感想少,關於因對月而生起的主觀方面的感想更多。夜本來是一日的最深沉的、最幽邃的一部分,就是一日的神秘的時間,又可說是人的退省時間。有月的夜,更容易誘起人的沉思和遐想。望月的人心靈似乎暫時脫離人境,逍遙于瓊樓高處,因之此時外界的感觸幾於絕滅,內部的精神十分明瞭。此時往往誘起對於高泛的生命的無限的希望,將心靈迫近向宗教去。所以各人種的起初,大都以月為崇拜的對象,這感情到後來就變為對於「神」和「真」「善」「美」的感情。

  (二)月暗示「愛」月的團圞的形、月的溫柔的光,和月下的天國似的世界,凡關於月的東西,無不和青年的神聖的「愛」相調和,且同性質的。心的愛的世界的狀態,可以拿月夜的銀灰色的世界來代表的。所以月夜的青年,容易被喚起愛的感情:一月下追念亡父母或友人,在月中看出亡父母或友人的容顏。或者月下隱聞亡父母或友人的語聲,又或想起離別的戀人或至友,乞月的傳言寄語,在詩詞中所常見的。「多磨戀愛」(stormylove)的青年,因月的感化,足以維持純潔的精神,不致流於墮落或自棄。「多磨戀愛」的青年女子,往往對月暗訴她的困難的心事,向月祈願,用這慰藉來鼓勵她的勇氣,維持她的希望。在實際上,這泛愛的月真是慈母似地佑護青年,真已完全酬答青年對月的祈願了。試看瑞煙籠罩的大地上,萬人均得浴月的柔光。這正是表示月的泛愛,且助人與人的愛。

  (三)月狂因月懷鄉,因月生愁,或中夜不寐,或對月涕泣等事,美國斯當來·霍爾氏說是一種精神病,稱為「月狂」。這種狀態在青年期最多。境遇坎坷的青年,漂泊的青年,最易罹這病。原來月光有一種抽發人心的憤懣的力。人見月就惹起怨恨和憤懣。詩中所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見月傷漂泊的詩。類此者頗多。血氣方剛的青年,胸中藏著的幽憤,在日裡為外界的感觸所阻抑,鬱積於內,遇到這種力,就發洩出來,甚者便月狂,此時優美的月色在這等青年們的眼裡,已變為所謂「傷心色」了。這病影響於消化、發育、睡眠、健康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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