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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梁朝與稷下


  戰國時五光十色的學風,要有培植的所在,猶之乎奇花異樹要有他們的田園。歐洲十七八世紀的異文異說,靠諸侯朝廷及世族之家的培養,十九世紀的異文異說,靠社會富足能養些著文賣書的人。戰國時諸子,自也有他們的生業,他們正是依諸侯大族為活的。而最能培植這些風氣的地方,一是梁朝,一是稷下。這正同于路易王李失路丞柏下之巴黎,伏裡迭利二世之柏林,加特林後之彼得斯堡。

  梁朝之盛,在於文侯之世。

  (《史記·魏世家》)文侯之師田子方……文侯受子夏經藝,容段幹木,過其閭,未嘗不軾也。秦嘗欲伐魏,或曰,魏君賢人是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文侯由此得譽于諸侯。

  《漢志·儒家》有《魏文侯》六篇,早已佚。然《樂記》《呂覽》《說苑》《新序》引魏文侯事語甚多,蓋文侯實是戰國時最以禮賢下士重師崇儒著聞者。《漢志·儒家·魏文侯》六篇後又有《李克》七篇,班法云:「子夏弟子,為魏文侯相。」子夏說教西河,是儒學西行一大關鍵。禽滑釐相傳即于此受業。文侯朝中又有吳起,亦儒者曾參弟子。文侯卒,武侯立。文侯武侯時魏甚強。武侯卒,公孫緩與惠侯爭立,幾乎亡國。惠王初年,魏尚強,陵厲韓趙,後乃削于齊楚,尤大困于秦,去安邑而徙大樑。《史記·魏世家》:「惠王數敗於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鄒衍、淳于髡、孟軻,皆至梁。」惠侯卒(惠王之稱王乃追諡,見《史記》),襄王立,更削于秦。卒,哀王立。哀王卒,昭王立,魏尤削于秦。昭王卒,安釐王立。是時魏以「一萬乘之國……西面而事秦,稱東藩,受冠帶,祠春秋」。然以信陵君之用,存邯鄲,卻秦軍,又「率五國兵攻秦,敗之河內,走蒙驁」。自秦獻孝東向以臨諸侯之後,關東諸侯無此盛事。《韓非子·有度篇》以齊桓楚莊魏安釐之伯合稱,魏安釐王必也是一個好文學者,不然他塚中不會有許多書。

  (《晉書·束皙傳》)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盜發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塚,得竹書數十車。其《紀年》十三篇,記夏以來至周幽王為犬戎所滅,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蓋魏國之史書,大略與《春秋》皆多相應。其中經傳大異,則云:夏年多殷,益幹啟位,啟殺之,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曆。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壽百歲也。幽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攝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其《易經》二篇與《周易·上下經》同,《易繇陰陽卦》二篇,與《周易》略同,《繇辭》則異。《卦下易經》一篇,似說卦而異。《公孫段》二篇,公孫段與邵陟論《易》。《國語》三篇,言楚晉事。《名》三篇,似《禮記》,又似《爾雅》。《論語》《師春》一篇,書《左傳》諸卜筮,師春似是造書者姓名也。《瑣語》十一篇,諸國蔔夢妖怪相書也。《梁丘藏》一篇,先敘魏之世數,次言丘藏金玉事。《繳書》二篇,論弋射法。《生封》一篇,帝王所封。《大曆》二篇,鄒子談天類也。《穆天子傳》五篇,言周穆王遊行四海,見帝台西王母。《圖詩》一篇,書贊之屬也。又雜書十九篇,周食田法。《周書》論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簡書折壞,不識名題。塚中又得銅劍一枚,長二尺五寸。漆書皆科鬥字。初發塚者燒策照取寶物,及官收之,多燼簡斷劄。文既殘缺,不復詮次。

  燒策之余,尚有如許多書,恐怕當時諸侯不是人人這樣好學罷?魏地入秦,大樑為墟(見《史記·魏世家贊》),歷經楚漢,王侯易主,而梁朝在漢之盛猶以多文學賢士聞,梁地風氣所流者遠矣。

  齊以其富更可以致天下賢士,炫于諸侯。《史記·孟荀列傳》:

  自鄒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於髡、慎到、環淵、接予,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幹世主,豈可勝道哉?……自如淳於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

  又《田完世家》:

  宣王喜文學遊說之士,自如鄒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複盛,且數百千人。(按,言複盛必其前曾盛,然《史記》無明文,不知是在威王時或在薑氏朝?)

  戰國中期方術文學之士聞名於後者,幾乎皆是客游梁朝稷下之人(試以《漢志·諸子略》各家名稱較之),可見這樣朝廷與這樣風氣的關係。荀卿時,齊已一度亡于燕,尚修列大夫之缺,梁安釐王亦在四戰之世,還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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