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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論五言詩不起于李陵


  比上一說歷史較長根據較多的,是李陵創五言之一說。這一說始於甚麼時代,我們也很難考,不過班孟堅作《漢書》,大家補成的時候,還沒有這一說(可看《李陵傳》)。建安黃初時代有沒有這一說我們也沒有記載可考,而齊梁間人對這還是將信將疑的。所以劉彥和說「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後代」。

  我們不信五言起于李陵一說有好幾層理由。(一)《漢書》記載蘇、李事甚詳,獨無李陵制五言詩一說,在別處也無五言詩起源之記載。(二)自李陵至東漢中世,時將二百年,為人指為曾作五言者,只有蘇武、李陵、班婕妤、傅毅數人,直到漢末然後一時大興,如五言已始于李都尉,則建安以前,蘇、李以後,不應那樣零落。(三)現存五言樂府古詩無絲毫為西漢之痕跡,而「遊戲宛與落」為人指為枚乘作者,明明是東京(玉衡指孟冬一句,為人指為西漢之口實,其實此種指證,與法國海軍官兵某以「日中星火」證《堯典》為真,同一荒唐)。(四)漢武昭宣時,楚調餘聲未沫,此種絕整齊之五言體恐未能成熟產生。(五)最有力之反證,即《漢書》實載李陵別蘇武歌,仍是楚節,而非五言。(六)試取《文選》所指為蘇、李贈答詩者一看,皆是別妻之調,無一句與蘇、李情景合。如「俯視江漢流」明明不是塞北的話。

  不過李都尉成了五言詩的創作者一個傳說也有他由來的道理。鳴沙山石室發見文卷中就存巴黎之一部分而論,什七八為佛經及其他外國文籍,中國自著文籍不過什之一,而其中已有關於蘇、李故事者四五篇(記憶如此,不獲據目錄校之),可見李陵的故事在唐五代還是在民間很流行的。現在雖然這李陵的傳說在民間已死了。而京調中的「楊老令公碰死在李陵碑」一切層次,尚且和李陵一生的關節相合,若楊四郎「在北國招了駙馬」等,又很像李陵,大約這個楊家故事,即是李家故事到了宋後改名換姓的(一種故事的這樣變法甚常見)。李陵故事流傳之長久及普遍,至今可以想見,而就這物事為題目的文學出產品,當然不少的(一個民間故事,即是一個民間文學出產品)。即如蘇、李往來書,敦煌石室出了好幾首,其中有一個蘇武是大罵李陵(已是故事的倫理化)。有一條罵他智不如孫權。這樣的文章自然不是蕭統及他的參訂學士大夫所取的,所以《文選》裡僅僅有「子卿足下勤宣令德……」一文。這篇文極多的人愛他,卻只有幾個人說他,也許是李陵作的。大約自漢以及六朝,民間傳說李陵、蘇武的故事時,有些歌調,詠敘這事,如秦羅敷;有些話言,作為由他自己出,如秦嘉婦。漢末樂府屬￿相和清商等者,本來多這樣,所以當時必有很多李陵的詩,蘇武的詩,如平話中的「有詩為證」。《水滸傳》中(原來也只是一種平話)宋江的題詩,宣和遺事的宋太宗詩,一個道理。如果這段故事敷衍得長了,也許吸收若干當時民間的歌調,而成一段一段的狀態,所以無名氏的別妻詩成了蘇武的別妻詩。這些詩靠這借用的故事流傳,後來的學士們愛他,遂又從故事中抽出,而真個成了蘇武的詩。此外很顯出故事性質的蘇李詩,因為文采不豔,只在民間流行,久而喪失。原來古代的文人學士本不瞭解民間故事及歌曲的性質,看見李陵故事裡有作為李陵口氣的五言詩,遂以為李陵作五言詩;但最初也只是將信將疑,後來傳久了,然後增加了這一說的威權。

  何以李陵故事這樣流行,也有一層道理,即李陵的一生縱使不加文飾也是一段可泣可詠的事實。李氏本是隴西士族,當時士大夫之望,不幸李廣那樣「數奇」,以不願對簿而自殺。李陵少年又為甚多人器許,武帝愛他,司馬遷那樣稱讚他:「事親孝,與士信,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赴國家之急。」在當時的士人看去,李陵比當時由佞幸倡優出身的大將,如衛青、霍去病、李廣利,不可同年語的。偏偏遭際那樣不巧,至於「隴西士大夫以李氏為愧」。而李降虜後,還是一個有聲色有意氣的人。有這樣的情形,自然可以成一種故事的題目。蘇屬國是個完節的人,是個堅忍而無甚聲采的人,拿他和李君親起來,尤其使這故事有聲色。天然造成的一個故事資料,所以便如此成就了。

  東漢的故事現在只可于支支節節的遺文之中認識他的題目,如杞梁妻(《飲馬長城窟行》屬之)、秦羅敷(秋胡是其變說。秦嘉故事或亦是其中一節,將秦嘉為男子,遂為秦婦造徐淑之名)、李陵蘇武、趙飛燕(班婕妤故事大約附在內)、王昭君等,多半有歌詞傳到現在。其中必有若干的好文學,可惜現在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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